這女子一雙鳳目從我身上流轉一周,又回到沈大小姐臉上,「嬌嬌,這位姑娘看著不俗,何不為我引見一下?」
沈大小姐撒嬌般扶著那女子的肩膀,「表姐,她就是當初退婚白哥哥的徐家勢利眼。」然後臉上帶著得意看向我,「這位是本朝太傅掌上明珠,王都第一才女,名諱你就不必知道了,反正也高攀不上。」
那女子揚起柳葉眉,「小油嘴,人前不可無禮。你且去前殿瞧瞧,我與徐姑娘說說話。」沈嬌收到她的眼風,起身便走。
6.
我坐上騰出的空座,與她四目相對,「美人有何見教?」
「不敢當。」她取一個茶盞,斟上半杯香茗,放在我面前。「我這表妹被家裡寵壞了,請勿見怪。我姓陳,聽聞姑娘與平珘哥是舊識,有幾句心裡話對你說。」
能直呼白宗麟的表字,她才是紅粉堆裡排得上號的,「願聞其詳。」
「平珘哥總說,沒有仇恨,他撐不到現在。凡是傷害過白家的人,他都不會放過。」她雙眼中滿是憐憫,「我雖然第一次看見徐姑娘,卻覺得一見如故,姑娘這樣不俗的人,不該被卷進仇恨裡,若能離開建州這個是非之地,過自在逍遙的日子,豈不更好?」
我順著她的話頭說:「陳小姐說得不錯,我早想過走。興許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徐家所有營生眼下都垮了,我變賣家產,借遍親朋,才還清生意上的缺口。」我特意向她舉起手臂,展示一身粗布衣衫,「如今莫說遠走高飛,隻怕連離開建州的盤纏都沒有。」
她被我弄得一愣,「徐姑娘竟到了如此地步?」
我嘆口氣,「世事難料。我來此地,本想了卻塵緣,出家做個道士,不想遇到陳小姐這般心善的女子。」
她思忖片刻,拿出荷包,「這裡有些碎銀子,不知夠不夠?」
我忍不住笑了,「陳小姐出身大家,自然不懂動身去外地安家,沒個幾千兩銀子是萬萬不能的,多謝好意,我還是做道士罷。」
她似乎很不願我做道士,從袖中取出三張銀票來,「這本是幫平珘哥修祖宗祠堂的一份心意,姑娘先拿去。」
古人雲: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她和沈大小姐既然是一伙,必然有所圖謀,「承蒙陳小姐厚愛,無功不受祿,不知有何事要我效勞?」
陳小姐莞爾一笑,「徐姑娘是個聰明人,白家祖墳修繕在即,平珘哥不日便要回鄉祭祖,我不願他見到舊人,想起舊事,徒增煩惱。如此,對他,對你,都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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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話倒是合情合理,「如此甚好。隻是你我非親非故,不敢貿然受贈,不如寫個借契,請妙常道長做中保,將來手頭寬裕,也好還給小姐,未知小姐意下如何?」
7.
正說著,竹簾一打,一前一後進來兩個人。前面的人身量纖細,鵝蛋臉,新月眉,杏仁眼,頭戴碧玉蓮花冠,身穿月白色道袍,正是道觀主人妙常,後面的人是沈大小姐。
我快步起身迎過去,搶在妙常前面開口:「道長有禮,我月前曾向道長求了幾道符箓,今日來取。」
妙常會意,打個稽首,裝作不熟,「無量壽福!這兩位貴客是先來的,施主在旁稍等片刻。」
沈大小姐直走到陳小姐跟前,問清緣由後一把抄起銀票,斜著眼看我,「爛船還有三斤釘,賣慘騙人騙到我頭上?你那祖宅不是還沒賣麼?少說也值幾萬兩銀子。」說完轉身對陳小姐說,「姐姐,這邊事已辦好,不必理她,咱們走罷。」
陳小姐看向我,無奈地一笑,又對道長說:「今日辛苦道長,我們告辭了,不必遠送!」
妙常朝門外道:「竹清,竹越,替為師送兩位貴客!」
8.
腳步聲遠了,妙常轉身斟上一杯香茗,一口飲盡,長出一口氣坐下,「累了半日,口幹舌燥,還得陪你演大戲。」
我坐下給她斟茶,「辛苦妙常真人,我這次來是向你辭行,我要離開建州了。」
把最近發生的事同她講了一遍,妙常連連嘆息,「你竟有如此境遇,真是世事難料。我看沈小姐雖然囂張跋扈,但是城府不深,而那位陳小姐看起來文靜端莊,卻有些心機深沉。」
我十分認同妙常的話,「這兩位佳人,無論誰娶進門都夠他喝一壺的。」一時有些同情白宗麟,最難消受美人恩,由此可見一斑。
妙常撲哧一笑,「你別說,她倆今天還抽了姻緣籤,那籤文十分有趣。」
這瞬間勾起我的興趣,「快,奇文共賞!」
妙常在桌邊排出兩張籤文,「左邊是沈小姐,右邊是陳小姐。」
先拾起陳小姐那張「中籤」,上面寫著批語:恨相見晚也,眼前之伊人,令人可愛,可許吾生,惟嘆伊人己身有主,豈有辦法可取也?
再看沈大小姐那張,也是「中籤」,批語: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見小利易忘其義,受人厭棄之後,一切皆休矣!不可不知也。
我將籤文疊在一處,放進牆上掛的籤文袋裡,「未知兩位佳人對籤文作何反應?
妙常道:「陳小姐倒是無話,隻是嘆了一口氣,面上似有愁容。」
「可見這一籤還是說到她心裡去了。」想到不可一世的首富千金,我忍著笑問:「沈大小姐見了籤文沒發火?」
妙常點頭一笑,「若不是陳小姐攔著,她差點撕了籤文。」
「以她的行事作風,確實容易栽跟頭。」我朝妙常豎起大拇指:「這兩支姻緣籤十分絕妙,一針見血。」
妙常頗為得意,「本觀香火鼎盛,皆仰賴此籤。你以前不肯抽籤,如今將離開建州,不如抽上一籤,當我為你臨別贈禮。」
我從善如流,從她手裡接過籤桶,抖了三下,桌上掉落一支籤。
妙常拈起來一看,哈哈大笑,遞過籤文,竟是一支「上上籤」,批語: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大吉大利,五福臨門,人間少有,世上無雙。
居然有這麼好的運氣,抽到籤王,「妙常,若是將來真遂此籤,我為你蓋一座道觀。」
妙常豎起大拇指,「善財難舍,既然施主有此宏願,那就一言為定!」
9.
剛從道觀回到家,就看見廳內跪著一個身穿褐色短打,瑟瑟發抖的小廝,看背影像是爹身邊的常隨徐安,一種不好的預感從心底升起。
待我走到主位坐定,他猛地抬起頭,發髻凌亂,滿臉是汗,帶著哭腔,「大小姐——老爺…被歹人…劫走了!」
我大吃一驚,「老爺為何被劫?老夫人在何處?」
「回大小姐,老爺夫人業已到了通州,因惦記大小姐安危,老爺急著趕回來接大小姐,抄近路走了青峰山,不成想遇到一伙賊人,徐平徐富本會些拳腳,敵不過人多,一同被綁了!那伙歹人頭目,叫小人回來送口信,他說…限期十日,拿五千兩銀子贖人……遲一日,砍老爺一條胳膊……小的片刻不敢耽擱,連夜趕回來報信……」
「你也受了驚嚇,下去好生歇歇,回頭還要你領路。」到了這種地步,隻能盡量安撫他。
一夜難眠。
青峰山位處建州、通州和中州的交界,這個山寨裡的賊人都不是等闲之輩,以往官府多次剿匪也未能鏟除。按照原書情節,不久的將來,他們會被白宗麟親自降伏,並收入麾下,為首的寨主後來也成了白宗麟的好兄弟。
奇怪的是青峰山在明年建州發生地震後,才有山賊聚集,並且山賊與徐家從無瓜葛,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岔子。
時間緊迫,爹的性命要緊,容不得一點錯漏。思來想去,都不及請白宗麟出山妥帖,畢竟隻有他才能收服山賊。
我手裡本來留了保命的東西,這次為了救爹,也顧不得其他,隻能拿出來和白宗麟做交易。看了黃歷,所幸離白宗麟父親的生忌隻剩兩天,他也該回來了。
派人去打聽,得知州官明日會去官道迎候白宗麟,我提早安排人到附近蹲守。
朝陽初升,州官的官轎和沈家商號的馬車佔據了東側有利位置,幸虧我來得早,把西側位置用事先僱來的三輛馬車佔了。
等到日上三竿,終於看見遠方一輛銀頂紅帷的三駕馬車絕塵而來,及至近前漸停。
白家馬車上躍下一個身穿湖藍綢衫的健碩男子,手持令牌朗聲道:「奉我家大人口諭——有勞列位大人及鄉親迎候,白某回鄉本為私事,興師動眾多有不便,且近鄉情怯,悲思難抑,待稍作平靜卻再相見,列位請回!」
我掀開車簾本要下車,聽他說完,隻得坐回原位,觀察車外情況。
不一時,官道兩側清淨不少,沈大小姐被侍女攙扶著下車,走到白家馬車前,嬌聲道:「白哥哥,坐這一路車,不悶麼?表姐和我可是等了你一早上!」
車內一時無人答話。沈大小姐看向藍衫男子,「白管家,白哥哥他……」
男子不說話,隻對她搖搖頭。她突然出手,掀開車簾,驚呼一聲,「怎的不見了?」
「大人隻吩咐我到老宅等他,還請沈小姐引路!」沈大小姐撅著嘴上了車,帶著白家馬車一起離開。
10.
時間寶貴,我放下車簾,命車夫調轉馬頭,回到家中做兩手準備。叫來老管家徐伯
,命他買下祭禮送到白家老宅,教他手持拜帖,專門求見白管家,見了人如此這般說,然後速速回報。
這招如果還不奏效,我隻能去白家祖祠堵人了。
等了兩個時辰,徐伯總算回來了,帶著一臉喜氣:「大小姐不必憂心,老拙不辱使命,見著了白家管家。他雖是個年輕後生,禮數不短也不託大,把禮品與拜帖客氣收下了。大小姐教的話,我都說了,他叫我等著回話,約莫一盞茶功夫,他拿出來一件東西,說是他家主人教送給大小姐。」
徐伯從懷裡取出帶著大紅封套的物事,侍女接過來呈給我,拆開外封,裡頭是個藍底灑金請柬,上面寫著:「徐氏族長徐知親啟,謹定於本月初二白氏舊宅,答謝鄉親父老,酉時開宴,恭請光臨,白宗麟敬上。」論字跡,點畫清秀,筆力遒勁,頗有大家風範,看來應該是本人親筆所寫。
最難的一步邁出去了。心中繃緊的弦一旦松開,便被排山倒海的疲憊淹沒。我強打起精神,一面請老管家下去休息,一面命侍女準備明日赴宴所用的衣物,畢竟明日才是最關鍵的。
11.
再次踏入白家老宅,恍如隔世。
院內一草一木無不熟悉,兒時同白氏家族孩子們常在此玩耍。
我那時長得快,比別的孩子高大,佔據了一處假山,自稱山寨大王。白宗麟生得文靜秀氣,被其他孩童推舉為壓寨夫人,頭上被頑童們插滿鮮花時,他還鎮定自若,等被孩童們簇擁到我跟前,他卻低下頭難為情起來,大家一起拍掌歡呼,逗得一旁闲聊的大人們哈哈大笑。
那是一段難得的快樂時光,可惜好景難常,物是人非。
管事將我引到花園。園內用落地屏風將宴席隔開,白府管家在入口處接應男賓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