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接應女賓客的是白宗麟的姑母,她仰面掛著一臉笑,「徐家侄女,許久未見,隨我來!」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親親熱熱一路,把我領到花廳內安排座位。
剛坐下,發現位置正對著太傅掌珠陳小姐,她一臉淡然,望著別處。
坐在她旁邊的沈大小姐倒是眼裡有我,率先發難:「莫不是看門的玩忽職守,教你蒙混進來了?」
旁邊坐的幾個女孩子頓時停止交談,視線在我和她臉上轉來轉去。
我朝她笑笑,亮出藍底灑金請柬,放在桌案上。
沈大小姐嗤笑一聲,「偽造請柬,虧你想得出來!」她拿出一張紅底灑金請柬,和我的並排放在一起,「這才是真貨,給你開開眼!」
兩份請柬除了顏色式樣,筆跡也不相同,一個古樸端正,一個秀逸遒勁。
陳小姐拍拍她的胳膊,輕輕搖搖頭。她的語氣有所收斂,「看在表姐金面,給你留些臉面,拿著假請柬快走,不然我叫管事的來,到時場面可不好看!」
我對她做個請開始表演的手勢,「有道理,你叫。」最好把白宗麟鬧來,省得我費事找他。
周圍的人漸漸湊過來,不時發出挪凳子聲和嘀咕聲,都在等著看熱鬧。
沈大小姐耐不住激將,真派人去叫來了白管家,指著請柬道:「你看看,兩份請柬哪個真的?」
白管家將兩份請柬拿在手裡翻看片刻放回原處,「回沈小姐,兩份請柬都是真的。」
看熱鬧的人開始竊竊私語。
「你胡說!」沈大小姐漲紅臉,「她那份筆跡和樣式都不對!」
「那是我家大人親筆所寫,其餘是師爺所寫。」白管家板著臉,「我還有賓客招呼,請沈小姐自便,告退。」
看客們發出滿足的嘆息,夾雜著議論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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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小姐臉色有些蒼白,抿緊雙唇,一隻手握住了身邊沈大小姐的手臂,那模樣我見猶憐。
沈大小姐安撫她一番,轉過頭抿嘴瞪著我,忽而眼珠一轉,站起身來,臉上帶著譏笑:「各位怕是不認識這位人物,徐知,徐小姐,那可是勢力得緊,當年白大人家道中落時,她上門退婚!如今知道白大人身居高位,又巴巴的趕上來,換成我,莫說登白家門,羞也羞死了!」
周圍一片寂靜,鴉雀無聲,都在等著看我反應。
我不怒反笑,長久以來的壓抑隨著她的指責也釋放出來,這該死的黑鍋真是背不完!
我站起來給她鼓掌,「說得好!有道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今日來白家錦上添花的諸位,有誰不是來沾光趨奉的,盡管站出來指責我!
當年白大人家道中落,是因為白老爺不畏強權,為民請命,得罪了貴人,革職抄家。那時接濟白夫人和白大人
母子的,是感念白大人的窮苦百姓,我由衷敬佩!我徐家開罪不起權貴,退婚避禍,虧負白家,確是實情,白大人不計前嫌,高風亮節,下帖邀請,我豈能不來?謝罪也好,致歉也罷,總之不應逃避!」
沈大小姐沒想到我毫不避諱自己的黑歷史,一時語塞,看向身邊依然愁眉不展的陳小姐。
在場的觀眾們久久無聲,似乎還在消化。
這時身後忽然響起男子的聲音,清亮悅耳,如玉石相擊:「多謝誇獎,隻是徐小姐有件事忘了,當年你對我有贈金之誼,並非虧欠。」
12.
我離席轉身,眾人像遮月的雲霧被晚風吹散般向兩側退避。
天色已暗,花廳燈火通明,映照在青衣玉冠負手走來的男子身上,豐神絕豔,飄逸倜儻,行若春風入畫,止如玉樹芝蘭。
他在我面前站定,低下頭望著我,淡墨山水般的眉眼中似有星河湧動,「還記得故人否?」
我後退半步,俯首施禮,「大人風姿卓絕,何人敢忘。」
他聞言輕笑:「客套話我聽多了,你這句還算有新意。」身後侍兒端來杯盞,「是我招待不周,才令各位親友坐不安席,以茶代酒,自罰一杯,諸位請!」他手持碧玉盞,遙祝一周,廣袖半遮飲下。
我隨眾人肅立,一同舉起杯盞飲下,回到座位,廳內一時格外安靜,都不敢說話。
白宗麟敬過茶,並未離開,視線掠過滿面羞慚的沈大小姐,落在痴望著他的陳小姐身上,「義妹出身大家,素來賢德,明知為兄有不周之處,理應幫襯才是,賢妹以為如何?」
陳小姐面色漲紅,離席行禮,顫聲道:「兄長所言極是,是我疏忽了。」
他這才滿意地頷首,「賢妹能如此想,便是為兄之福,不必多禮。」隨後命人開筵,客套兩句轉去男賓處了。
陳沈二女垂頭喪氣,不再生事,樂人奏響絲竹管弦,花廳漸漸又熱鬧起來。
盡管菜色琳琅滿目,香氣撲鼻,我惦記父親安危,也無心食用。
挨到宴席散去,走進掛滿燈籠的回廊,看見賓客們在向白宗麟作揖辭行,我耐心等到人所剩無幾才走過去,躬身行禮。
「何故行此大禮?」他虛扶一把,「有話不妨明言。」
「有事相求。」我用眼神示意他周圍有人,不方便說。
他沉思片刻,「夜色已深,不如待明日詳談?」
我嘆口氣,「人命關天,怕是一刻也等不得。」
他點點頭,「既是如此,隨我去書房。」
到得書房,我自袖袋中取出爹的畫像,在書案上展開,將遇匪之事詳細講述一遍。
白宗麟以手支頤,聽得十分認真,並沒有表態,隻是目不轉睛望著我。
在生意場上,如果對方不接話,就是在等你拿出誠意,「白大人,世叔的冤情,家父心中始終記掛,一直在尋找當年的帳本,前些日子有了眉目,想來能為世叔平反昭雪出一份力……」
他抬手止住我的話,「難得你開口相求,我自當盡綿薄之力,區區山匪——」他抬起的手白如凝脂,指骨纖長,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收攏成拳,「剿匪不難,難在將世伯毫發無傷,平安救出。我即刻修書一封,知會附近州府調兵部署,明日與你同去青峰山救世伯,如何?」
沒想到他答應得這麼爽快,我喜出望外,起身施禮,「大恩不敢言謝,若能如此,我求之不得。」
「虛禮和客套話都免了。」他揚起眉,「隻有一樣須事先說好,救出世伯之前,凡事聽命於我,不得違逆,你可明白?」
費盡心思請他出山,我自然不能給他添亂,「聽憑大人吩咐。」
他愉悅地勾起嘴角,「甚好。早些回去歇息,明日寅時我去接你。」
13.
一夜無夢,早早睡醒。
我穿上素色青羅窄袖長衫,梳了男子發髻,備好行囊,帶著長隨徐安和我的馬車,預備早些出門等候,結果被白宗麟的馬車和他的管家堵在家大門口。
「徐——公子,我家大人請你上車說話,」白管事朝我抱拳一揖,然後指揮著徐安駕車繞出去跟著。
我抬手剛要阻止,白管事面無表情地轉過來說:「我家大人說了,徐公子今天開始依令行事,不可違逆。」
救爹要緊,我隻能硬著頭皮上車。
馬車不愧是首輔專用,烏木銀頂,雙扇雕花鏤空車門,車簾是號稱寸絲寸金的月白色軟煙羅,棚頂,靠背和地墊用的都是天青色錦緞。
車內寬闊敞亮,中間兩個主位,座位之間有扶手,座下有抽屜,無一處不精致,連我重金打造的馬車也要略遜一籌。
白宗麟端坐在車內左側,正在看書,聽見響動抬眼看過來,見我朝他拱手,先是一驚,隨後釋然一笑,用手示意我坐到右側。
他今天身穿湖藍色絲羅暗紋圓領窄袖長袍,發髻綁了同色發帶,以銀簪固定,腰間束著銀扣寬邊革帶,掛著一枚寶藍色繡金線的元寶荷包,荷包下同色絲線串著珍珠絡子,手藝上乘,格外搶眼。
見我坐好,他把車窗上方的絲繩拽動幾下,車門附近響起一陣清脆的鈴鐺聲,不一會兒聽見白管家隔著車門提醒:「請大人和公子坐穩。」
馬車由慢到快行駛起來,氣氛有些尷尬。
兩個座位離得太近,連呼吸聲都聽得清清楚楚,他不時翻動書頁,衣衫上散發一陣陣似有若無、如蘭似麝的香氣,時刻昭示著存在感,讓素來不愛香料的我內心有些煩躁,我盡量看窗外風景,不看身側的人。
脖頸總朝著一個方向時間久了,難免酸脹麻木,我輕輕抬起手偽裝成沉思的模樣,暗中安撫筋骨。
身側的人放下書,輕輕嗓子,「可是在記掛世伯安危?十日期限未到,山賊一心求財,不會急於傷人。」
「大人說得是。」我順勢垂下頭歇口氣,盯著自己腳上穿的絲履看。
眼角餘光見他調整了一下坐姿,翻開扶手,露出下面的暗格,裡面似乎有很多東西,他隻拿出一隻白色的壺。
「暗格裡冰著酸梅湯,喝一杯解解暑氣。」他遞過來一個白玉盞。
我口中稱謝,躲著他的手指,雙手託著杯底接過,掩袖一飲而盡,心裡的煩躁被一絲甘甜沁涼撫慰大半,然後放回扶手上。
「你不必擔憂,我已部署下去。」他執壺又斟滿一杯,「中州知府與我是好友,兵營守備又是我門生,必定盡全力剿匪。」
可能我剛才的偽裝造成了他的誤會,以為我不信他的能力,我立刻執盞敬他一杯,「普天之下,我最信賴大人。」
他這次沒嫌棄我的客套話,而是用復雜難辨的目光看著我。
車門外白管家又發聲提醒:「大人和公子請坐穩!」
可惜說得晚了些,車身猛地一晃一顛,又來個急轉彎。
我毫無防備地被甩出座位,隻覺眼前一道藍色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