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一口氣,「就依爹爹所言。」
娘忽地拍了一下桌子,「你們爺兩個胡鬧,別帶上我!」
看著出身武將世家的娘捂著心口氣呼呼走了,我和爹兩個人同時摸摸鼻子。
和爹計議已定,我當即提筆,給白宗麟寫了一封回信,禮貌客氣地拒絕他的提議,然後託師爺把信發出去。
22.
我要招贅的消息很快傳遍通州的大街小巷,一時間應者如雲,幾乎踏平門檻。
眼見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甚至引發治安事件,趙知府派來了師爺幫襯。
師爺不愧是知府的首席幕僚,果真腹內有章程,把個招婿儀式幾乎設計成規模宏大的比賽,分了初選,復選,終選三大關卡。
初選時,師爺命衙役核對名冊,對報名者進行家世考察,家風不正,聲譽不佳等,一概淘汰。
復選時,師爺命郎中對進入二選的人進行身體外貌考察,身有惡疾,五官不正等,一概淘汰。
從初選到復選結束,師爺用了整整五天,這期間我無心關注情況,由著爹和師爺安排。
今日終選,復選入圍者要先過我父親那一關,師爺在一旁掌眼。
我坐在屏風後聽著父親對復選入圍者逐一問話,師爺負責挑毛病找茬,一口氣刁難走好幾個。
說不上為什麼,我還暗中希望爹和師爺能趕走所有人,同時心底隱隱有種說不清的期盼。
師爺這時在屏風外評議道:「才說幾句話便負氣走了,未免胸襟狹窄,難成大器。」
爹在一旁附和,「江師爺言之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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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關頭,剩下一個翹楚,耐心有禮,對答如流,語速不疾不徐,師爺如何為難,也不能使他失態,無奈的師爺最後使出了撒手锏:「你憑心而答,入贅可是為了徐家錢財?」這句明顯是誅心之論。
那人依然溫和道:「晚生並非為了錢財,乃是仰慕徐小姐之品行。況晚生眼下雖然貧寒,自信能求取功名,絕不玷辱門楣。」
我爹有些不悅:「聽你之言,隻仰慕我兒品行,莫非你覺得我兒相貌不堪?」
那人道:「晚生雖與小姐有數面之緣,並不敢直視小姐,唯恐唐突,是以不提及小姐容貌。」
我爹哈哈大笑,「好!好個不敢直視!」
師爺嘆息道:「唉,此子非池中之物……」
爹招呼我道:「女兒,出來一見!」
我自屏風後轉出,見堂中立著一位中等身量,儀態儒雅的書生,他五官清秀,卻目不直視,隻對我揖手行禮。
原來是何秀才。
我創辦族中館學之後,有時也會假扮學子去聽課,了解館中的教學質量,當時對外用我前世的名字徐筠,何秀才是館中最受學生推崇的先生,寫得一手好字,講課頗有見地,作文章也不迂腐。後來救災時他來義倉幫忙,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是他的東主。
我覺得還是該問清楚好些,便回了一禮,「結契之前,請先生三思,以先生之才,必有青雲直上之日,入贅倒是委屈足下了。」
何秀才微微一笑,「小姐言重了,小生隻怕委屈小姐。若蒙不棄,便是小生福分。」
我正命人取紙筆來,突然從門外快步走進一藍衣人,口中道:「且慢!」
轉頭一看,來者竟然是白宗麟。
我也曾暗中幻想過類似的場景,隻是都不及親眼見到真實的人來得震撼。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風塵僕僕,不修邊幅的白宗麟,青色發帶把長發草草束起,額前兩縷碎發飄在兩鬢,黑白分明的雙眼帶著紅絲,氣勢洶洶的樣子像剛衝出牢籠的困獸,他穿了救爹那天的藍色勁裝,腰間掛的寶藍色荷包還在隨著他快步走來而向後搖晃。
他走到何秀才身側站定,從袖中取出一張半褪色的紅紙,展開後舉起,「婚書在此,徐家不可招贅!」
師爺一臉茫然,轉頭看向我爹,「徐老爺,這位是?」
白宗麟將紅紙放到桌案上,退後一步,向我爹躬身施禮:「小婿白宗麟,拜見泰山大人!」
我爹連忙起身避開,「閣下貴為宰府,老朽不敢受禮。」
師爺大吃一驚,立刻站起來一揖到地,「學生通州知府幕下江明遠,拜見相爺!」
何秀才怔愣片刻,也朝白宗麟施禮,「晚生何懷瑾,拜見相爺。」
我冷眼看著白宗麟對身邊的人說免禮,視線掃過那個寶藍荷包,心中的悸動又緩緩落下。
師爺語帶疑惑地問我爹:「既有婚書,為何招贅?」
爹轉頭用眼神問我。
我指著婚書對白宗麟質問:「九年前,你親口答應退婚,為何言而無信?」
「那時還小,父親辭世,母親病危,一時賭氣應下來,哪裡懂得許多?」白宗麟略垂下眼,臉上帶了紅暈,聲音明顯底氣不足:「總之空口無憑,我尚未寫下退婚書,退婚便做不得數。」
我求助地看向爹,當年隻急著完成角色使命,並沒有用心深究細節,居然被他鑽到空子耍無賴。
爹仰面大笑,師爺也在一旁捋著胡須呵呵笑。
何秀才朝我拱了拱手,一臉落寞:「既是如此,小生確與小姐無緣,失禮了,告辭。」不待我說話,他轉身大步離去。爹和師爺隨後也出去了,廳內最後隻剩下我和白宗麟兩人。
23.
他一邊對我耍無賴,一邊關照美貌繡娘,左右逢源,實在可恨。
我怒極而笑,繞著他身側打量,「觀白大人平日言行,應是個坦蕩君子,誰知大人竟把文韜武略用在我這小商賈身上。」
白宗麟有些羞赧地望著我,殷紅秀氣的嘴唇抿了又抿,欲言又止,手指不自覺收攏又垂下。
我踱步到屏風附近,與他拉開距離,「大人能將智謀運用如此嫻熟,想來早在我之前,已經在各個紅顏知己身上試過了——先以恩德感化,後用財勢徵服,再不濟,大人還有一副上好姿容,對付弱質女流,自然十拿九穩,攻無不克。唯獨我資質愚鈍,不解風情,惹惱了大人,才認真要降伏我,是不是?」
他一臉錯愕和受傷,朝我走近幾步,「我在你眼中竟是如此卑鄙之人?」
我退到屏風邊上,算計著從這裡跑進後堂的最佳走位,「不,大人在我心中,是到處招蜂引蝶,吃著碗裡望著鍋裡的混賬——」
話還沒說完,他就縱身越過客座,朝我撲過來,我趕緊跑進屏風後,眼看離後堂隻剩一個轉角,卻忘了今天穿的是長袖襦裙,被他牽住袖子一拽,整個人重心失控向後倒,他把我扣進懷裡,我奮力掙扎一番,奈何力量相差懸殊,被他困進牆角,四目相對,他眼裡閃著危險的光。
好漢不吃眼前虧,想著說些什麼先穩住他,才開口出聲,便眼前一黑,被堵住了嘴。
嘴唇上感受到碾壓著溫暖的熱源,耳畔傳來他急促的呼吸。大腦空白片刻,兩世單身的我終於緩過神——他是在耍流氓!
對膽敢不要臉耍流氓的人,給他待遇就是狠狠扇他耳光,再送一記斷子絕孫腿——前提是對方沒練過武功,並且在放松警惕的情況下。所以我現在一條腿被白宗麟兩腿夾住,兩條胳膊也被他雙手鉗制,我偏過頭防備他再次偷襲,他湊過來,在我耳邊說:「天地為鑑,我白宗麟,此生隻鍾情於你,從未招惹他人。」
我承認,他的話令人很難不動容,如果徐小姐不曾來過的話——那天觀察她的神色言行,知道她蓄意挑撥,即便繡娘是虛構的,可是說到底,他確實腰上掛著一個不離身的精致荷包。
我轉過頭,和他四目相對,「既是如此,你腰上荷包又是哪個紅顏知己所贈?」
他怔了片刻,啞然失笑,終於松開對我的桎梏,從腰間接下荷包,一把扯開封口處的線,遞過來。
我接在手裡,從荷包裡拿出疊得四四方方一塊藍布,展開竟然是個空的藍粗布錢袋,袋口還繡著「徐」字。
沒想到他還保存著這個錢袋,積聚在心頭的鬱氣散了一半,「這個荷包,可是叫月巧的繡娘所做?」
他點點頭,「你口中的繡娘,是我府中管家未婚妻,她父親是我門下幕僚,我所用衣飾皆由她的商鋪供給。你從何處聽說她的?」
我似笑非笑望著他,「當然是你那位好義妹,特地來我家裡報信。」
「如此說來,我還要謝她,」他低頭一笑,「不然怎能看見你吃醋,知道你對我並非毫無情意。」
見他有些得意忘形,我將錢袋疊好,放回荷包內,舉起荷包,認真對他說:「一生一世一雙人,你可做得到?」
他收斂笑意,鄭重其事,雙手接過荷包,正色答道:「蒙卿不棄,願以餘生酬答。」
24.
確定了彼此心意,他重新拜見了爹娘後,就匆匆辭別,說是要回中都向太後和皇上告假,安排手頭差事,籌備成親事宜。以至於我有時以為做了一場與他有關的夢,直到收到他每隔十天給我寄來的信件,心裡才踏實下來。
他請了趙知府親自做媒,上門說親,定下兩個月後的婚期,爹和娘高興得合不攏嘴,尤其是娘,說心疾好了一半,不然擔心百年之後無顏面對白家夫婦。他們開始每天為準備嫁妝忙碌,隻剩我一個闲人。
看著手中還未寫上賓客名字的請帖,想起與好友妙常的賭約,輸給她一座道觀並不令我心疼,我隻是好奇,為什麼她的姻緣籤會如此靈驗?便給妙常寄信,邀請她來通州。
等了十日,妙常終於來了。我在家中設宴款待,與她把酒言歡,細述與她打賭後遇到的人和發生的事。妙常聽得十分投入,甚至比我還高興,當夜,妙常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子上,不住地喃喃自語。我想起酒後吐真言的老話,便趁機問她,為什麼她的姻緣籤會如此精準,為什麼她會擁有鐵口直斷,未卜先知的本事?
妙常打個酒嗝,抬起頭,滿面霞光,神情得意且自豪:「傻姑娘,書是我寫的!」
我心頭劇震,看著她再次趴倒在桌上。看來隻送她一座道觀不太夠,還得預備謝媒大禮。
酒醒後,妙常拒絕了我為她蓋道觀的提議,說她羨慕我有了好歸宿,她也不想再做道士,還不如折算成銀票,她要去周遊天下,說不定能遇到好姻緣。我從善如流,給了她銀票,親自把她送上了回建州的客船。
25.
白宗麟在信中告訴我,他的義妹陳小姐與郡王家的世子定親了,還是他從中促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