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她無情,又恨她有情。她不該不要我了,還讓我忘不了她。
她現在長什麼樣子了?我照著模糊的記憶,想象她的長大模樣,親手畫了一幅小像,派人送去裝裱。不巧被義妹看見了。她盯著畫像,追問我畫中人是誰,我推說是一個故人,並不想多言。
先皇駕崩,貴妃想扶立年長的皇子,我當然不能讓她如願,擁立年幼的皇子繼位,他的母妃與貴妃正是勢不兩立的對頭。順利扳倒貴妃一黨,我向太後和新帝說出真實身世,得以恢復真實身份,給爹洗雪冤屈的機會來了。
義妹知道我的想法,命她的表親沈家人去幫我修祠堂,讓我以祭祖的名義回鄉,沈家人盯上了鹽鐵專營權,想要分一杯羹,借著祭祖來討好我。
可笑。沈家家主這牆頭草,一貫趨炎附勢,仗勢欺人,是我平生最不齒之輩。我豈能讓他如願?義妹對我的心思,我故作不知。她的言行,透著大宅後院的心機,總令我想起口甜心苦的姑母,甚至比她還要深沉幾分。
當初剛晉身官場,她爹陳太傅對我有拉攏聯姻之意,我婉拒後認其為義父,就是為了站穩腳跟,而非與他聯姻。
而如今,朝堂上,我的兄弟,好友,都居要職,更不必聯姻。何況我心裡擠不下別人了。
這鹽鐵專營,我寧可給那個讓我忘不了的人。
【中】
古人雲,衣錦還鄉,榮歸故裡。可是我反感那些勢利嘴臉,選擇喬裝改扮,提前返鄉。
去爹娘的墓前拜祭,去兒時的遊玩之處看看,去市井茶館聽人闲談。
原來徐家遭了沈家的暗算,一蹶不振。
原來她至今尚未成婚,傳言說她天命孤寡,都是無稽之談,必然是瞧不上別人,我忍不住暗暗高興。
若我為父母報仇雪恨完畢,和她是不是還有機會?拉徐家一把,證明我不計前嫌,她可會感動?
先讓她消除戒心,再想辦法博得她歡心……可她若是還不要我……不,我不再是當年的落魄之人,論地位,論權勢,她都沒有拒絕的借口。再說,她從年少時就喜歡盯著我看,我如今的相貌絲毫不遜色年少時,她肯定會喜歡。
多年派人明察暗訪,當年誣陷爹貪墨,關鍵的賬本還沒有消息,看來還要細細查探。剩下狼狽為奸的幾個小人,少不得尋個答謝的由頭,辦一場鴻門宴,敲打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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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沒想到,她還記得爹的忌日,派人來送祭禮。趁此機會想見見她,額外準備了給她的請柬。
她果然來了,相貌更清麗出塵,身量高出不少,身形也窈窕許多,和我心目中模樣差不多,不,更豐盈些,回去須得把畫像再改一改。
可是義妹非但幫不上我,還縱容沈嬌對她語帶譏诮。
根據我對她的了解,她的嘴上沒幾個人能討得便宜。
果然,她雄辯滔滔,不落下風,義妹顧惜身份,沈嬌則想鬧大。
我不希望她因此對我有反感,急忙上前彈壓。
眾人很識相,早早散去,她沒有走,還想找我談事,看起來面帶憂色。
我很想和她一起說話,可是天色已晚,便想約她次日去山清水秀之地相見。她竟一夜也等不得,隻好邀她去書房詳談。
這是她第一次開口求我,求我救她爹。原來她不是如外表一樣堅強,她也會無助,也像個小女子,惹人憐惜。我有些走神,隻顧看她。
她誤會我,以為我在等她提報酬,說有幫我爹沉冤昭雪的證物消息,真是哭笑不得。
她果真經商久了,就把一切當交易。隻可惜,我與她的賬目,永遠結不清,她欠我,我欠她,最好永遠是一筆互相虧欠的糊塗賬。
我巴不得在她面前顯我手段,話剛說一半,突然福至心靈,這不是和她親近,博她歡心的絕佳機會麼?我隻得故作穩重,說要慎之又慎,提出陪她同往青峰山救世伯。
其實,這事並不難辦。我在兵部任職時,聽屬官們談起捉拿山賊之事,但凡山賊難擒,或是在山頭附近村莊有眼線內應,或是幹脆隱匿在村中,佯裝憨厚良民,待有富商路過再做山賊劫掠。看來隻需出其不意,天降神兵,必能畢其功於一役。
中州知府是我好友,當地守備亦是我門生,隻需我一封親筆書信,救出徐世伯易如反掌。我這裡書信發出,邀她同乘馬車,她一路心不在焉,我也不能安樂。
他二人按令行事,分工協同,先封鎖山路村莊,再差人以搜尋江洋大盜為名搜村,果然救出徐世伯。除賊之功歸他們,救人之勞歸我,兩全其美。
不料山賊頭目突然出現,想要挾持她,給了我英雄救美的機會,那山賊勇武有餘,敏捷不足,我把她搶進懷裡,本可躲開山賊一刀,還是算了,略偏一偏,受點皮肉之苦,向她邀功,試試她的心意。
她果真關心我的傷處。知府和守備兩個人懂眼色,隻幫我尋了止血藥,她親自來照顧我。佳人在側,言笑晏晏,莫不靜好。
隻可惜回程車馬太快,路途太近,我和她總算更近一些。她不如年少時大膽,總在躲避我的視線,她怕什麼?
下了馬車,她又從小女人做回女將軍。
眼看她又和我漸行漸遠,我一時間無計可施。
正惆悵間,她又上門求見,送上賬本,順便向我辭行,說她要離開建州,去意已決。我問她想去哪裡,她說通州,急忙起草一封書信,讓她帶著,當地趙知府與我是同年進士,私交甚篤,有難處時也可做照應。
她猶豫一番才收下,客氣道謝,被我拒絕,我說你我之間不需言謝。
目送她離開,我也帶上證人證物返回帝都,為父親洗雪沉冤。太後和陛下為我父下旨平反,還追封我母親為一品诰命。一切塵埃落定,我總算松口氣。
義父又託人來說媒,想要親上加親,我以有了意中人為由拒絕。義父臉色不佳,追問是誰,我笑而不答,隻說義妹知道,他也不好說什麼。
通州商州兩地因大雨連下半月,發了水災,我心裡惦記著她,早朝議政,沒想到商州知府是個混賬,以糧食不足為由,關閉城門,把災民趕往通州。幸好通州知府妥善解決此事,安頓災民,沒有引發變故,其中有她不小功勞,聽聞她帶頭捐糧,主動招工,以工代賑,讓災民中的婦孺也能養活自己,在當地民望極高。知府已上奏朝廷,決議為她請功。
我越聽越高興,稱贊她就像在稱贊我。我心中的女子,自然是如此賢德出眾,我看人的眼光就是獨到。
【下】
太後和皇上對她救災一事頗為嘉許,御筆親賜她忠義旌表,太後也給了賞賜。
我委託通州知府捎了一封書信給她,一為祝賀她,一為向她表露心跡。沒什麼禮物可送,問她可要我手上的鹽鐵專權。
她的回信很客氣,甚至有些冷淡。
隨後通州那邊給我捎來消息,沒想到,她居然要公開招贅。趙知府說他隻能幫我盡量拖延,讓我想辦法阻止。
我又能如何阻止?難免心急如焚,百思不得計。
3.
「【我」我隻得實言相告。幕僚細細問明當年退婚內情,突然撫掌大笑,直說天意,口頭退婚做不得數,須有男方手寫退婚書為憑。
我那時少年無知,一時意氣答應退婚,哪懂內中關竅?
幕僚的一句話,驚醒夢中人。
我並沒有寫退婚書給她!
我金榜題名時也不及今日欣喜若狂。急急進宮向陛下告假,太後和陛下,贈我千裡名駒,又打點行囊,星夜兼程,水陸輪換,趕赴通州。
還好來得及,她看中一個秀才尚未來得及結契,我醋意大發,鬧了她的招贅儀式,擺出婚書,讓所有人啞口無言。在場的徐世伯除了笑,就是不說話。
可她卻有話說。她斥責我言而無信,斥責我是到處招蜂引蝶,吃著碗裡看著鍋裡的混賬東西。
我最恨平白無辜被冤枉, 先堵了她喋喋不休永遠有理的嘴。她想打我,被我料到擋下來,總算讓她安靜片刻,告訴她我從沒有到處招惹別人, 隻招惹她。
無賴, 言而無信, 我承認,因為我後悔了,我不想失去她,我心裡一直都是她。
她被義妹的話影響,以為我與白管家的夫人有瓜葛。
我取下荷包,露出疊得整整齊齊的藍粗布錢袋, 遞給她。
她沉默半晌說,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問我可能做到?
我啞然失笑,還以為她會讓我過五關斬六將,這有何難?又不好答應得太隨便,引起她反感。隻得鄭重道,願以餘生作答。她才松口氣,答應了婚事。
我匆匆趕回帝都,預備聘禮,籌備迎親事宜,同時將橫在我們之間, 掀起風浪之人逐一安排, 打消她的所有疑慮。
她曾在信中說過,陪伴才是最長情的示愛。
我沒告訴她,已經向太後和陛下請求外任, 得了任命, 就在通州做知府, 可以常常陪著她。這就當做一個驚喜, 在她生辰那日當賀禮送給她。
我提前命人將太後和陛下所賜的宅邸張燈結彩,然後在她生辰那日早上, 派人請她過來,看我送她的賀禮。我屏退所有守門的家丁,獨自站在門口, 等她。
聽著她的腳步聲,我開始心跳加快,屏住呼吸, 總算熬到她扣門。數到第三下,我一把拉開門闩, 打開大門, 她見到我呆了半晌, 然後捂住嘴,眼裡淚光閃爍。
我把她撈近懷裡,聽她像個天真稚子, 又笑又哭。突然想起,多年前的春天,我們就這樣一個門裡一個門外,此時此刻, 心心相映,唇齒相依,就像我們從來不曾分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