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安安枕在我的膝蓋上,在地上坐了很久。
他都長這麼大了啊。
印象裡自從分房睡後,我都好久沒抱過他了。
我失神地想著,腦海裡回想著過去的快樂記憶,痛苦的現實出現了一瞬,就被我壓下去。
以後我有的是時間面對這疾苦。
現在就讓我再逃避一會吧。
17
從墓地回來,我靠坐在公園的長椅上。
還是那個熟悉的風景,我想起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麼也沒有想。
葉洲僵硬地走過來,蹲在我面前。
他眼眶紅得可怕,雙手掐住我的胳膊,一字一頓地問我。
「你的系統呢,你的技能呢?安安不是你親生的孩子嗎,你為什麼不救他?」
葉洲不是第一次提到系統這個詞了,我本不想和他多說什麼,但我很奇怪他表現出來的悲痛。
他為什麼會露出這樣的表情?拋棄我們母子的,拋棄安安的——
難道不是你嗎?
我麻木地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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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統是什麼?
「我從來不知道,也沒有這個東西。」
他表情凝固了。
18
每次看到安安留下來的痕跡,我都很難受,但又舍不得離開。
他的拖鞋水杯,翻看了一半的書,隨手貼在冰箱上的貼紙,我都好好地保持在原來的地方。
警方來過幾次,他們說,那天兇手前前後後劫持了好幾個學生,但因為學生過於驚恐,不肯配合他的行動,於是都挨了一槍扔到一邊。
直到安安站了出來,兇手才穩定下來,同時給了警方救援的時間。
他們說,安安是英雄。
家裡來了很多人,有記者,有同學,有路人。
大多數都在哭,我不想哭。
也不想說任何話。
19
葉洲一直守在我身邊,怎麼也趕不走。
他趁我忘記鎖門的時候偷偷溜了進來,當他試圖穿安安的拖鞋時,我發出尖銳爆鳴聲,把他嚇了出去。
然後沒過一會他就穿著鞋套進來了,打掃了家裡所有的家務,並小心翼翼地沒有挪動任何東西。
我懶得理他。
結果他得寸進尺,端著一碗粥,一勺一勺往我嘴裡塞。
我抿緊嘴唇,拒絕任何食物。
「思思你別這樣,多少吃一點東西,」他的聲音軟得讓我起雞皮疙瘩,「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思思,我不奢望你原諒我,但求你不要放棄自己的身體。」
「安安不在了,就隻有你了。」
一個大男人,居然開始抽泣起來。
媽的好煩。
等葉洲走了之後,我把房門的鎖換掉了。
他進不來,在外面喊我的名字。
「思思,思思……」
跟叫魂一樣。
我自動屏蔽了他的聲音,開始安靜地發呆,追尋安安還在時的感覺。
結果沒消停多久,葉洲又進來了。
我有些生氣地問開鎖師傅,為什麼可以隨意打開別人家的房門。
結果師傅說,葉洲也是這個房產證上的業主。
對哦,房貸還完了,不代表這個房子完全屬於我了。
我愣愣地看著葉洲。
「你這樣三番五次地折騰我,是想收回房子另一半產權嗎?」
葉洲抿了下嘴唇,聲音喑啞地說:「不是,對不起,我就是怕你一個人待著做傻事。」
我有些沮喪。
這個人好像永遠說著我不懂的話,做著莫名其妙的事,而且從來不遵從我的意願。
但可悲的是,我也永遠無力反抗他。
20
我和安安的小世界裡,多了一個討厭的身影。
葉洲做賊一樣小心地在房子裡來來去去,捧著飯碗在我面前打轉,打斷我思念安安。
最煩躁的時候,我歇斯底裡地尖叫著推攘他,還抄起掃把想把他捅出去。
他任由我打,卻也死活不肯離開。
他說,思思,你把情緒發泄出來就好了,別悶在心裡。
他是不是以為自己很貼心?
我全身的力氣都抽空了,跌在地上爬也爬不起來。
他又過來死死摟住我,兩具滿是骨頭的身體嵌在一起,硌得我生疼。
這段時間他越來越憔悴,胡子不知多久沒刮,邋遢得要命。
當然我也不在意,我都三天沒洗澡了。
照鏡子一看,我倆如出一轍地眼睛紅腫,身形消瘦,面色慘白。
像兩具喪屍。
安安的爺爺奶奶過來看我,握著我的手老淚縱橫,臨走時痛罵了葉洲一頓。
葉洲大氣不敢出,垂著頭沉默。
二老揪著他的耳朵強調,一定要照顧好我。
我想說,千萬別。
這家伙半夜在我床頭當雕像,沒事就盯著我發呆,眼睛像水龍頭。那麼多人都說過寬慰我的話,隻有從他嘴裡吐出來的最不中聽。
什麼:安安如果知道我這麼難過,還糟蹋自己的身體,他一定會傷心。
他以前對我做了很多錯事,也很後悔,未來他會一直陪伴在我身邊,沒有安安,他就是我的親人。
他想讓我振作起來,往後的日子還很長。
我隻覺得可笑。
葉洲大概不明白,失獨對一個母親的打擊有多大。
安安,我生活的動力和支柱,生命的全部意義。
失去他之後,我存在的理由似乎都消失了。
如果有什麼能讓我重拾獨自生活在世上的勇氣的話,那就是安安的意願。
特麼的和他一點關系也沒有。
21
我翻到了安安六歲那年給我折的星星,有一顆特別大。
當初他送我的時候我拆開過幾顆,每一張裡面都寫了一句祝福的話,稚嫩的童言童語溫暖人心。
剩下的我舍不得再拆,都保存了下來。
但怎麼會有一顆這麼大?
我想來想去沒有印象,於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打開。
上面的字一看就不是孩子寫的,字體整齊勻稱,大概是安安十多歲才有的字跡。
【今天同學在一起聊天,交流了各自的家庭情況,他們都驚訝我是單親家庭,性格卻這麼好,哈哈。
【我問過你,後不後悔生下我。如果沒有我的話,你的生活該比現在要好不少吧。
【你說人沒辦法知道當前的決定會不會讓自己後悔,隻要做出當下最好的選擇,問心無愧就好了。然後反問我,沒有給我更好的生活,有沒有覺得做你的孩子很不合算。
【媽媽,你從不後悔生下我,我也永遠不會後悔做你的孩子。】
22
第一百次感嘆,葉洲真煩人。
可惜我連煩躁的力氣都沒了,不然無論如何也把他打出去。
我不願意吃飯的時候,他想盡辦法去逼我吃,等我願意好好吃飯了,他就盯著我吃,看得我簡直食不下咽。
我不說話的時候他啰嗦個沒完,開口說話他居然不吭聲了。
我看他辛苦地打掃衛生,禮貌性地笑著道謝,他眼淚居然掉下來了。
他這種表情豐富、低聲下氣、死不要臉的德行,詭異得有點熟悉。
仿佛在遙遠的時光裡,也有過這麼一個人,時而活寶時而膩歪,但做起事來靠譜又貼心。
可我寧願他還是之前那副又拽又裝、不是嘲諷就是冷笑的樣子。
這樣還能讓我想起和安安一起吐槽他的日子。
安安還小的時候,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誰,但長大之後,總是在爺奶家見到葉洲,也認出了這個曾經為難過我的人。
他一向懂事,怕自己的問題傷害到我,忍了又忍,才在葉洲頻繁的騷擾中小心地問我關於葉洲的事。
我不想在安安那裡美化他的形象,但也不想在他的心中埋下仇恨。
所以盡量委婉而客觀地講了我們之間的事。
但畢竟葉洲這家伙做的事太抽象,導致安安對他的印象一直不算好。
那時候我會和安安一起吐槽葉洲,沒想到現在輪到葉洲和我一起回憶安安了。
他和我講安安的時候,我偶爾也會疑惑。
為什麼他會知道很多隻有安安和我才經歷過的事情?
但這個念頭在我腦海裡盤桓一瞬就消失了,不想去探究。
23
煙晴突然出現在家門口。
她在外面锲而不舍地敲門,搞得我很煩。
我打開門告訴她:「葉洲出去買菜了,你等會再來吧。」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急切地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
「等一下!我有話和你說,我,我和葉洲隻是合作關系,我們從來沒有任何超出友誼的關系,我不是故意離間你們的!我……」
她說話語無倫次,再沒有從前的灑脫和高高在上。
而我面無表情地聽著,然後回了一個字「哦」,就想把門關上。
但她不放棄地把住門,樣子懇切又卑微。
「別關,我可以和你把從前的事都講清楚!你能不能和葉洲說說,讓他別再針對我,我的任務完不成,真的會很慘的!」
我能猜到,大概是葉洲做了什麼。
上次阿晴走了之後,葉洲試圖向我解釋些什麼。
我說我不想聽。
挽回不了的時光,講究得再分明有什麼意義呢?
於是葉洲沒再說什麼,但他向我保證,他會讓阿晴付出代價。
我覺得好笑,阿晴的過錯會有代價,那你的呢?
如今我看著阿晴狼狽的樣子,卑劣地想著,我憑什麼給你求情,這世上多了一個因為失去重要東西而痛苦的人,不是很好嗎?
「你幹什麼!」
葉洲回來了,暴喝一聲,一把將她扯開。
阿晴踉跄了一下,尖叫一聲:「葉洲!」
她看起來還想說什麼,但在葉洲吃人一樣陰沉的目光下把話吞了回去,隻是口氣訥訥:「我什麼都沒和她說。」
葉洲小心地看我的表情:「我買了蝦和芝士,做一個鮮蝦芝士焗飯怎麼樣?」
「隨你。」我平靜地說,轉身回了屋裡。
外面傳來越來越激烈的爭執和質問,隱約能聽到「騙我」「攻略」「故意」這樣的字眼。
最後結束於葉洲聲嘶力竭的「滾!」。
葉洲把門摔上,整個人憤怒得呼吸都不穩。
「好多錢啊。」我突然喃喃道。
「什麼?」他走過來,蹲坐在我腳邊。
我歪著頭看他。
「你給她拍賣的項鏈,一條要三百多萬,我和安安省吃儉用,才還完九十萬的房貸。
「我連他喜歡的滑板都沒給他買。
「你有那麼多錢,幹嗎不多給我一點?」
我這個人很貪婪,也很無理取鬧,我知道要別人的錢是不對的。
可我也是普通人,有委屈和怨懟。
葉洲張了張嘴,沒發出任何聲音。
然後他猛地把頭埋在膝蓋裡,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
我從他的身上感覺到了快要溢出來的痛苦,卻並不可憐他。
我想,我大概是壞掉了。
看見他這麼難受,我竟然痛快了不少。
曾經那些不眠的夜裡,梗在心中,堵得讓我喘不上來氣的東西終於釋懷了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