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過頭去,猝不及防撞進一雙睜著的墨色眼眸,深邃,淡漠而又隱晦不明,沒有半點剛醒來的失焦感。
沈母撲到我身上,「阿春,你不能去!」
我拉開沈母:
「夫人,我皮糙肉厚,讓我去,您照顧好沈大人。」
我沒給她拒絕的機會,跟著侍衛走出了牢房。
餘光中,沈徽怔怔地望向我。
板子打在身上,並沒有我想象中那麼疼。
我恍惚想起了小時候。
我和爹娘被流放到採石場做奴役,那些人可不會因為我是小孩子,就特別優待我。
鬥大的石頭,往我懷裡扔。
有時候接不住,就砸在腳上。
一雙腳腫得厚厚的,結痂的傷口好了又破。
侍衛們拿著沾了鹽水的鞭子,動作慢了些,鞭子就落在身上……
比起板子,鞭子似乎更疼一些。
我其實沒必要蹚沈家的渾水。
我不欠沈夫人,更不欠沈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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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應該像其他的丫鬟那樣,一跑了之。
可我想起了我娘。
想起她活著時,因為我的婚事,日日被悔恨折磨。
所以,我想為沈家做些什麼,這樣我娘的罪孽能輕上幾分。
下輩子投個好胎,一生平安順遂,吃飽穿暖。
我不記得自己挨了多少下,扶著牆壁回了牢房中,便一頭栽在稻草上。
好在那些人並不是日日都來。
他們三日來一次。
在這期間,沈徽的身子慢慢恢復了起來。
他對我也不似之前那般抗拒。
隻是依舊沉默不言。
直到我端著碗給他喂水時,他扭過頭來,猝不及防地和我貼了額頭,帶著淡淡的藥香。
我微微一愣,還未反應過來。
他驀然轉頭,好看的眸子閃過一絲促狹。
「我,我自己來……」
「日後,不必為我再做這些事。」
5
「孟姑娘,到了。」
回憶就此中斷,我掀開車簾。
京城寸土寸金。
我租的鋪子離主街遠。
搬下東西,付了車錢。
馬夫幫著我,把行李拿到鋪子裡。
「孟姑娘,下次需要,您再找我。」
我點了點頭,看著空空蕩蕩的鋪子,有些不好意思:
「等下次,我再留你喝口水。」
他擺了擺手:「無礙。」
太陽從雲裡跑了出來,細碎的陽光透過門口,照進屋裡。
空氣中的灰塵,在陽光下起舞。
房子不大,分為前後兩間。
前間是鋪子,後間是住人的地方,還有個小院子。
我放下東西,從水井裡打了水,裡裡外外擦了三遍,終於幹淨起來。
又掃了地,鋪了床。
等忙完時,太陽已經快落山了。
我拿著荷包出了門,買了鍋碗瓢盆、桌椅板凳,又找人定做了一個牌匾。
等到家門口時,天已經黑了。
暮色下,一道颀長的身影站在門口。
「沈大人?」
我試探地叫了一聲。
他轉過身。
我提著東西走到門口,拿出鑰匙打開門。
摸黑放下東西,點燃了櫃臺上的蠟燭。
昏黃色的燭光照亮了整間屋子。
「你怎麼來了?」
他打量著整個鋪子,聲音喑啞:
「你就住在這裡?」
我點了點頭,「還沒收拾出來,就不招呼大人進去坐了。」
「你找我有事嗎?」
我又問了一遍。
他終於把目光落在我臉上,緩緩張開手。
「這個,你沒拿。」
他的掌心,握著一枚玉镯,光澤瑩潤。
我訕訕地笑了笑,「太貴重了。」
「你拿走了所有東西,唯獨留下這個玉镯。」
「因為是我送的,所以才不要嗎?」
我微微一愣,倒是沒想到他會如此直白,便點了點頭。
他垂下腦袋,神色落寞。
我思索著開口:
「並非是討厭沈大人。」
他抬起頭,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眸子中像是又燃起了光亮。
我接著道:「隻是我和沈大人非親非故,說白了,不過是主僕關系,受不起這般重的禮品。」
「主僕關系?」
我微微點頭。
他苦笑了一聲,「你原是這樣想,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暮色沉沉,夜幕鋪開。
我半掩著門,下了逐客令:「沈大人,不早了。」
他悄然退去。
我關上門,摸不準他的想法。
隻覺得反常,太反常了。
我的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一股不安在心中彌漫。
6
我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
沈徽昨日的反常,讓我一晚上沒睡好。
又做了亂七八糟的噩夢。
我擦了擦額上的冷汗,掀開被子起身。
又在街上採買了不少東西,填滿了鋪子。
定做的匾額也已經做好。
工匠貼心地幫我裝在門口。
最新一批的胭脂也已經制好了。
萬事俱備,隻等開業。
我挑了個好日子,買了幾掛鞭炮點燃。
就算是開了業。
在沈府當丫鬟的那段日子,倒也認識了不少城中的世家貴女。
所以開業當天,來的人竟然挺多。
小小的鋪子,被圍得水泄不通。
第一批的胭脂,也全部賣了出去。
直到午後,人才少了些。
我拿著算盤,開心地算著今日賺了多少銀子。
又有顧客走了進來,帶起一陣栀子花味的風。
我抬起頭,看到來人,笑容僵在臉上。
江雁容,沈徽的意中人。
我對江雁容的觀感很復雜。
她曾拉我出泥沼,小心守護著我微薄的自尊。
卻又當著眾人的面,將我推入更深的黑暗中。
三年前,我剛到京城。
我身上的銀子早已經花光。
我餓了好幾天,眼前一陣一陣地泛黑。
直到我看到一輛馬車。
一輛奢華的馬車。
我曾在嶺南見過潑皮無賴故意跌落在貴人的馬車前。
那些貴婦從馬車裡伸出一節白皙的手腕,往地上扔下幾枚銅板,或是幾塊碎銀子。
潑皮們忙不迭地爬起來,撿起銀子就跑。
我下意識地朝著馬車走去。
這裡是京城,京城的貴女們,出手應當更加大方。
我就要一點銀子,銅板也行。
我想吃飽肚子,把自己收拾得體面些,再去沈府。
我咽了口唾沫,呼吸陡然變得急促。
我低著頭,馬車越來越近,我找準了時機,衝了出去。
馬兒受了驚,高高地揚起蹄子。
我的呼吸一滯,下意識地往旁邊滾去。
可手腕還是不小心扭到了。
我顧不上疼,死死地盯著馬車的簾子,期盼著能看到一節白皙的手腕,朝我扔下一塊碎銀子。
可沒有。
馬車的簾子被掀開,一張昳麗卻擔憂的面容撞進我的視線。
「你沒事吧!」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江雁容的樣子。
她提著裙擺匆忙地下車,朝我伸出手。
「手給我。」
馬夫跳下車,來到她身後:「小姐,您怎麼下來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鄙夷:「不過是個叫花子。」
她轉頭斥責他:「常伯!」
這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
她應該高高在上地朝我扔銀子,怎麼會伸出手拉我呢?
「是不是哪裡受傷了?我帶你去醫館瞧瞧。」
我下意識地張開嘴,想說「我沒事」,又想起我的目的。
她是個好人。
可我也不是壞人,我隻是走投無路了。
我伸出扭傷的手腕,惡狠狠道:
「你的馬踩了我!」
「賠錢!否則我就報官!」
「你這叫花子!」被喚作常伯的男人伸出手,想要打我,被她攔住。
「是我的疏忽,你的手腕腫了,還是讓大夫給你看看。」
她皺著眉,再次朝我伸出手。
我有些恍惚,京城的人都這般溫柔嗎?
我粗暴地打開她的手,故作兇狠:「不必了,給我銀子就行!」
她的手背瞬間紅了一片,但還是從腰間拿下一個荷包。
取銀子的時候,又有人來了。
「容姐姐,怎麼停下了?」
意氣風發的男子扎著高馬尾,快步朝她走來。
他的眼中,除了她並無他人。
「阿徽,這兒有個姑娘被我的馬車衝撞了,受了傷,我拿些銀子給她。」
我那時並不知道,來人就是與我有婚約的沈徽。
沈徽這才注意到我,他冷嗤了一聲,擋在江雁容面前:
「這種潑皮無賴我見得多了,容姐姐可莫要被騙了。」
當街被拆穿,我的臉上燙得厲害,腦袋更暈了。
就連銀子,我也不想要了。
我慢慢地挪動身子,想要逃走。
卻聽她說道:「阿徽,她許是有什麼難處,休得胡說。」
她抓了一把碎銀子,塞進我的手中,「今日出來得匆忙,身上的銀錢不多,這些你拿著。」
她的皎潔,愈發襯得我的卑劣。
沈徽恨鐵不成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容姐姐!」
「她就是騙子!」
我用力地攥著那些銀子,最後隻拿了最小的一塊,其餘的又塞回她的手中。
然後頭也不回地跑開。
我拿著那塊碎銀子,填飽了肚子,買了新衣裳,叩響了沈府的大門。
大門應聲而開。
我再次見到了沈徽。
「是你!」
「你這騙子,我不去找你就罷了,你倒是自己送上了門,連容姐姐那樣心善的人你都敢诓騙!」
「瞧你這樣子,不是第一次做坑蒙拐騙的事了吧,我今日就替天行道,把你送去官府!」
7
記憶中的畫面和現實逐漸重合。
隻是對象卻調換了。
沈徽大步走過來,擋在我面前,對著江雁容怒目相向:
「你怎麼來了?想幹什麼!」
她的眼中閃過一絲受傷,小心地笑了笑:
「聽說孟姑娘的胭脂鋪子今日開業,我來看看。」
沈徽冷冷地看著她:
「不必了。」
她咬著下唇,泫然欲泣:「阿徽,我們之間非要這樣嗎?」
「江姑娘慎言,我和你本就沒什麼關系。」
我幽幽地道:「沈大人貴人多忘事,三年前,不是你說要娶江姑娘嗎?這會兒就變成沒什麼關系了。」
他的身子一僵,轉過頭看著我,急忙解釋:「我那時年紀小......」
我打斷他的話:「左右與我無關,隻是我這鋪子隻做姑娘家的生意,該走的是沈大人。」
江雁容朝著我感激地笑了笑。
但她大抵是知道我對她也不大歡迎,便道:「我改日再來。」
江雁容一走,我又安下心算賬。
沈徽停留了一會兒,走到門口:
「我娘念叨著你。」
我的動作頓了頓:「等忙完這兩日,我回去看夫人。」
他又盯著江雁容的背影:
「江家……你多加小心。」
我明白他這樣說的原因。
畢竟沈家一年前的災禍,皆因江家所起。
我以為,和我退了婚,沈徽會娶江雁容。
可沒有。
大概是因為江雁容的父親,他一門心思想讓她嫁入皇家。
沈徽這樣的人,他是看不上的。
又恰逢她的祖父過世。
為了守孝,三年內不得辦喜事。
沈徽並不知曉江父的心思,心甘情願地等著。
可沒成想,第二年,他就被江父狠狠地捅了一刀。
沈父是將門之後,戰死沙場,為國捐軀。
本是人人稱頌的大英雄。
可江父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一堆莫須有的證據,硬生生把戰死沙場的將軍說成出賣國家的叛徒。
老皇帝本就討厭沈父。
如今遞上來一把現成的刀,自然不會錯過。
就是在那一日,沈府遭了難。
8
我本以為江雁容所說的「改日再來」不過是託詞,可沒想到第二日,她果真又來了。
她看著我,突然掩面痛哭。
「阿春,對不起......」
「對不起,我不知道那時......」
我張了張嘴,想說沒關系。
可她曾帶給我的傷害和難堪,卻又實實在在存在。
我難以違心地說一句「沒關系,都過去了」。
過不去的。
那是我同江雁容的第二次見面。
距離我到沈府,剛剛一個月。
沈徽有個叫花子未婚妻的消息不脛而走。
他本是天子驕子,意氣風發,可因為我,身上卻平白多了汙點。
那些往日本就嫉妒他的人,變本加厲。
那段日子,就連沈府的麻雀都不敢大聲叫,生怕觸了他的霉頭。
我若是識趣些,就該悄悄離開。
留在京城,不過是自取其辱。
可我舍不得,見慣了人心險惡,沈府的平和日子讓我貪戀。
我知道,婚約是我留在沈府的唯一理由。
於是,我死死地攥著婚書,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