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體面地活著。
至少外表上,要體體面面。
我原以為,隻要不看不聽,流言蜚語也傷害不到我。
直到那日,宰相府的小姐設宴。
這樣的場合,我是不配參加的。
可我聽說江雁容會去。
我想謝謝她,可又苦於身上沒有多餘的銀錢。
唯有一手制胭脂的手藝。
採了海棠花,洗幹淨晾幹,碾碎……
好不容易才做出小小的一盒胭脂。
我求著沈徽,等宴會那天帶給江雁容。
可他臨走時,卻忘了。
我隻好拿著那盒小小的胭脂,追了出去。
路上行人很多,馬車更多。
我一不小心,被人推了出去,摔在地上。
擔心損壞了胭脂,我兩隻手小心地護著,可人卻遭了殃,直直地摔在地上,鼻子摔破了,鮮血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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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夫見我流了一手的血,嚇得直發抖。
我抹了抹鼻子,正要說話時,熟悉的聲音傳入耳朵。
「孟姑娘,同樣的手段用了兩次,便不再管用了。」
和江雁容同行的姑娘錯愕地看著她:「江姐姐何意?」
她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我,滿眼冷意。
「這次倒演得更真了。」
說完,她朝著我扔下一塊銀子。
「夠了嗎?」
手上卸了勁兒,胭脂掉在地上。
周圍人對著我指指點點。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無比難過。
我慌亂地擦幹血跡,起身跌跌撞撞地往人群中跑。
那盒被遺落在地上的胭脂,被她一腳踩在底下。
「什麼不值錢的東西,平白汙了眼。」
後來,我和沈徽退了婚。
盤算著要離開。
沈母留下了我。
最開始,她讓我認她當義母,我拒絕了。
後來,她又讓我安心在府中待著,我依舊選擇了拒絕。
她用了各種手段想留下我,但都被我推辭了。
直到她說一月十兩銀子,讓我在府中當管家丫鬟。
我答應了。
我不想同沈家牽扯其他。
主僕關系,倒是合適。
我最終還是沒有說出那句沒關系。
隻是看著她嘆了口氣。
「江小姐,當初我初入京城,你是第一個向我釋放善意的人。」
「單是這份情誼,孟春便會記得一輩子。」
她是個聰明人,知曉我的意思,苦澀地笑了笑,輕輕地拿起胭脂,攥進手中:「謝謝孟姑娘的胭脂。」
我笑了笑:「改日再來。」
她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9
開業的第三天,我早早關了鋪子。
沈母自打一年前的事情過後,身子就大不如前,纏綿病榻。
她愛吃甜的,我買了糕點去看她。
她一見我,就伸出手要打我,最後卻輕輕地拍在我的背上,眼睛通紅:
「你這孩子,走的時候怎麼不說?」
我放下手中的東西,「怎麼沒說,不過是比說好的日子提前了幾天。」
「幾天!你那是提前了一個月……」
她說著說著,又咳了起來。
我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
平心而論,她對我很好。
當初說讓我當丫鬟,也不過是託詞。
她把我當親生女兒對待,我也願意和她在一起,纏著她讓她給我講講我娘。
初時,她並不願意,擔心勾起我的傷心事。
可我並不傷心。
對我娘來說,活著是在受罪,死了才是享福。
她見我不在意,也就放下了心。
在沈母口中,我才知曉,我娘會打馬球、會投壺,一手簪花小楷,就連皇上都曾誇獎過。
她肆意恣意,卻又識大體;她性子驕橫,卻又心地善良……
我忽然想起,有個午後,採石場的侍衛發了善心,讓大家午休。
我娘摟著我,靠在一棵大柳樹下,哼著不知名的歌謠。
那一刻,我像是透過她破爛的衣衫,望見了她宛如明月的靈魂。
原來,她本就是明月。
我陪著沈母坐了會兒,讓她寬了心,便要離開。
她拽著我,非要我吃完暮食。
我拗不過她,應了下來。
好在沈徽不在。
我實在不願意和他再扯上什麼關系。
用過暮食,沈母又拉著我話家常。
直到夜色籠罩了大地,她才依依不舍地放我離開。
沒成想,剛到門口,就遇到下朝回來的沈徽。
沒人知道,一年前的沈徽做了什麼,才從死亡邊緣救回了沈家。
即便是我和沈母,也不知道。
在天牢中的第二個月,沈徽終於得到了見皇上的機會。
他出去後,就沒再回來。
過了好幾日,他回來時,又穿上了官服。
而老皇帝也退位了。
官場上的事情我不懂。
但我想,這其中沈徽一定做了些什麼。
沈家恢復了往日的榮光,甚至比往日更輝煌。
隻是那之後,沈徽就變得很忙很忙。
有時十天半個月,沈母也見不到他。
明月高懸,清輝灑滿長街。
沈徽穿著紅色官袍,立在臺階之下,大抵是沒想到我會出現。
他收回抬起的腳:「夜深了,我送你。」
我看著籠罩在夜色的街道,朦朦朧朧,看不真切,點了點頭。
一路相顧無言。
直到到了鋪子門口,他停下腳步。
「阿春……」
我轉過身看向他。
我知道他有話要講,也做好想和他說清楚的打算。
「你一個弱女子,支撐著鋪子,恐怕不易。」
我笑了笑:「沈大人忘了我之前是做什麼的嗎?嶺南那樣的地方,我都能活下去,更別說是在天子腳下了。」
他朝我走近一步,專注地盯著我的眼睛:「阿春,我……」
我很久未曾見過他這副模樣。
三年前的沈徽,束發瀟灑、意氣風發,眉眼盛滿明月風情和詩書畫卷。
一年前,他就變了模樣。
眸光清冷疏離,隻有看到我和沈母時,才會柔和下來。
現如今,我像是又看到了三年前的他。
隻有面對江雁容時,才會手足無措的他。
我往後退了一步,拉開和他的距離。
「沈徽。」
我不記得上次叫他沈徽,是在什麼時候了。
好像自打我做了沈府的丫鬟,就再也不曾喊他沈徽了。
每次見面,隻是恭恭敬敬地喚他沈大人。
他的眼底迅速泛起一絲驚慌,卻又帶著隱隱的期待,聲音緊繃:
「我在,我在……」
我看向遠方,陷入回憶:
「你還記得三年前,我為何會突然想通,和你退婚嗎?」
他的整張臉突然變得慘白,沒有一絲血色,渾身被寒意包圍,顫抖的聲音中帶著深深的絕望:
「阿春,別說……」
「求你……」
我並沒有心軟,自顧自道:
「我至今還記得你那天說的話。」
「你說孟春,你怎麼不跟你娘一樣,死在嶺南!」
他僵立在原地,眼眶紅了一圈,整個人搖搖欲墜。
「阿春,對不起,對不起……」
他重復著對不起三個字,眸色盡失,原本出塵清冷的容顏,顯得極其狼狽不堪。
我接著道:
「我那時其實是想離開的。」
「可我想到我娘,她拼盡全力,拋棄尊嚴,為我鋪了一條路,我不想辜負她。所以,我又咬著牙活了下來。」
「沈徽,我知曉你要說些什麼。可在經歷那些事後,你又憑什麼覺得,我能不計前嫌,和你在一起?」
「更何況,我對你從無其他心思,即便是三年前,也未曾有。」
我承認,三年前,我挖空心思地想嫁給他。
也僅僅是因為,我不想再過苦日子了。
可我沒想到,待在沈徽的身邊,比之前更苦。
他目光呆滯,難以置信地望著我:
「你是說,你對我並無其他心思?」
我點了點頭。
他的語氣突然變得急促,像是在求證什麼:
「那三年前,你為我學做淮揚菜,為我做的樁樁件件,難道都……」
我打斷了他的話,長嘆一口氣:「我想嫁給你,隻是不願過苦日子。」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嘴唇顫抖,情緒的崩潰讓他幾乎無法開口:
「那一年前……」
「我所做一切都是為了沈夫人,她對我好,我不願她受傷。」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他慘然地笑了笑,身子晃了晃:
「怎會這樣?」
「阿春,你從未心悅於我嗎?」
「從未。」
他跪跌在地,雙手狠狠地握住了心口,一直積攢的崩潰,終於爆發出來,絕望痛哭。
「原是如此。」
「原是如此。」
10
人活一世,心上的人來來往往。
我確信,沈徽也曾真心喜歡過江雁容。
也相信,在一同經歷生死過後,他把我放在了心上。
天牢中的那段日子,與我而言並不算艱難。
甚至不值得我放在心上。
對於沈徽和沈母來說不同,他們過得太安逸,偶爾的一次顛簸足夠他們銘記一輩子。
沈徽從昏迷中剛醒來時,脾氣暴躁。
他沉浸在被背叛的痛苦中,無法自拔。
沈母哭幹了眼淚,卻又無可奈何。
他就像一個死人那樣,躺在稻草堆上,生死看淡。
在沈母又一次勸告未果後,我走上前,抓起他的衣領:
「起來。」
他初時還有些懵,等反應過來時,怒火中燒:
「放開我!」
我沒有松手,依舊重復著起來那兩個字。
我不記得那一天,我說了多少個「起來」。
他終於扶著牆壁站了起來,「別念叨了,我頭疼。」
從那天開始,我們的關系開始緩和。
人和人之間真奇怪。
我爹和我娘,早就在採石場日復一日的折磨中,耗光了所有的感情,仇恨相加。
而沈徽,卻在這種折磨中,悄悄地把我裝在了心裡。
想不明白。
索性就不再想了。
我吹熄了蠟燭,躺在床上。
月光透過窗棂,照在牆上。
門外的身影,久久不曾離去。
第二日我醒來,像往常一般打開鋪子的門。
門外的臺階上,放著一個錦盒。
打開盒子,裡面放著一枚玉镯。
我曾聽沈母說過,這玉镯是沈徽從一對夫婦手中高價買回來的。
那對夫婦一生恩愛,伉儷情深。
這玉镯,他打算給日後的妻子,這樣就能像那對夫婦一樣,恩恩愛愛,白頭偕老。
沈母還說,即便他那樣喜歡江雁容,也不曾把玉镯贈與她。
我是第一個收到玉镯的人,也是最後一個。
可這樣的物件,於我並無意義,反倒徒增煩惱。
我喚來街口的小乞丐,朝著他耳語一番,他拿著盒子離開。
鋪子的生意日益穩定。
有貴女們找我定做胭脂,這個要桂花香、那個要茉莉花香,我忙得不可開交。
沈母隔幾日便來找我。
我雖刻意避著沈徽的消息,但難免會從沈母口中知道一些。
聽說他如今一心撲在公務上,愈發不要命了。
成宿成宿地不睡覺,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我勸了他幾次,勸不動也就作罷。」
「許是命吧,他從前那樣對你,如今這副模樣,也是自作自受,隻是當娘的,難免心疼自己的孩子。」
「前幾日我去找他,他就坐在園中的亭子下,盯著牆角的合歡樹,一動不動,不管我說什麼,都不為所動, 隻有聽到你的名字時,才有了點反應。」
「哦, 是了,那棵合歡樹還是你三年前種下的, 他對那樹,比對我還上心。」
沈母絮絮叨叨地說。
「皇上愈發器重他了。」
「過幾日, 他要啟程去嶺南, 皇上頒布了新律法, 好像是罪臣之後,不用為奴為役,雖不可科舉入仕, 但種個地、做個小生意倒也能養活自己。」
「他攬下了這差事,好像後日就要走了, 也好,有些苦, 總要自己吃吃才好。」
說到這裡,她看向我,欲言又止。
「阿春,他已經知錯了, 也改了,你可願意……」
不等她說完, 我立刻斬釘截鐵道:
「不願。」
她苦笑了一聲, 便不再在我面前提起沈徽的名字了。
這日午後, 好不容易闲暇下來, 支著下巴在櫃臺裡打瞌睡。
一個圓圓臉的小姑娘從門口伸進頭, 眨巴著大眼睛望著我。
「我……我要給阿娘買胭脂。」
我招呼她走進來, 蹲在她面前:
「阿娘喜歡什麼顏色?」
「石榴紅!」
我從櫃臺裡挑挑揀揀,拿出一盒石榴紅的胭脂,遞給她。
她從腰間拿出繡著錦鯉的小荷包, 「錢錢。」
我象徵性地拿出一個銅板。
「這個就夠了哦。」
她笑了起來, 露出兩個大大的酒窩。
我眼前一陣恍惚。
帶著銀簪的婦人匆匆趕來,「你這孩子,嚇死娘親了,下次可不許亂跑了。」
「婚書,何時毀了?」
「要往」婦人朝我道了謝,抱著她離開。
她抱著婦人的脖子, 羞澀地看著我。
母女二人走了好遠,我什麼也顧不上地追了上去。
「她……叫什麼名字?」
婦人一怔,「似錦, 繁花似錦的似錦。」
她微微點頭, 「姑娘若無事, 我就帶著錦兒走了,她爹給她買了糖人,還在街口等著哩。」
我忽然想起, 娘親去世時, 我去衙門給她銷戶籍。
掌管戶籍的大人拿著筆問我,「你娘親叫什麼名字?」
我那時是怎麼回答的?
我記得我說,柳似錦, 繁花似錦的似錦。
流雲漫天際,草木正蔥茏。
往後,要事事如意。
要繁花似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