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停地翻看相冊,回憶慢慢侵蝕著的思緒。
仇恨褪去,心髒才密密麻麻地疼起來。
針扎一樣。
每一張照片,都能看見她眼底溢出的幸福。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
三年前,父親說,他發現了姜氏偷稅漏稅的證據。
沒過多久,父親便死於車禍。
車輛爆炸,事故現場的車裡,隻發現三具焦黑的屍體。
那天,看著父親,沈懷瑾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出遊是姜絢的父親提出來的,他的父親,因此而死。
更別說,警方的調查報告上說,事故發生前,車內發生了爭執。
所以當他看見姜絢慘白的臉時,狠話脫口而出。
他想,也許正是因為自己娶了姜絢,才有了父親的死。
至今,他仍然記得那天,姜絢小心翼翼收回的手。
低著頭,一副做錯了事的樣子。
父母去世,可是在面對「他」這個苦主時,連眼淚都要偷偷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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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絢喜歡他。
沈懷瑾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
看著她被傷害時強作鎮定的表情,沈懷瑾便覺得快意。
哪怕她是殺人兇手的女兒,哪怕他離不開她,隻要對她壞一點,就對得起任何人。
過往的記憶在姜絢離開後,變得越發清晰。
深夜遞來的醒酒湯。
裹在肩頭的衣服。
還有她以為自己睡著後,低落的道歉和哭泣。
如同一道道沉重的枷鎖,將他鎖在過去。
他並沒有在意,不是嗎?
一意孤行地折磨她,取笑她,將喜歡踐踏在腳下。
可是到頭來,他恨錯了人。
現實像一記重錘,一下下的,鑿在他的心髒上。
無休無止。
電話裡的人,還在說著話:「……確實不是姜清的手筆,姜清死後,他二弟私下轉移過一筆錢……」
沈懷瑾閉了閉眼,一切,塵埃落定。
他終於嘗到了報應的滋味。
生不如死。
可是誰來給他後悔的機會呢?
姜絢走了。
客廳的博古架上,還放著一沓她沒用完的燙傷膏。
沈懷瑾回憶那碗姜絢冒雨送來的熱粥,最後到底去哪了呢?
似乎是被許洛倒掉了。
她隻是簡簡單單嘗了一口,就捂著鼻子,故作矯情:「一股土腥味。」
用鮑魚海參熬出來的粥,怎麼會有土腥味。
可他就是默許許洛做了。
雪茄在黑暗中緩緩燃燒。
許洛打來了電話。
「懷瑾,你還好嗎?用不用我去陪你?」
「周揚來找姜絢,是不是你的主意?」
從前的縱容,隻不過是為了折磨阿絢。
可是許洛要得太多了。
不自量力地插手到他和姜絢之間,攪風弄雨。
「哎呀,我就是……不小心聽到你跟秘書的談話了嘛,周揚去,不比你秘書去管用,我這是為了你好啊……」
這個他一手捧起,光鮮亮麗的女人,直到此刻,還以為撒嬌就能遮掩過去。
就連放在網絡上的視頻,也是她找人做的。
沈懷瑾沒有回答,直接掛了電話。
轉頭,就給秘書發了條消息。
當晚,許洛的醜聞便登上了新聞頭條。
其實毀掉一個人很容易,許洛仗著他的權勢作威作福,沈懷瑾隻需表個態,將「保護」從她頭上移開,許洛便會被吞得渣都不剩。
秘書很久回復:「那她的資產……」
「你看著辦。」
沈懷瑾從沙發上站起來,不小心搡掉了一盒東西,盒子掉落在地,裡面的東西摔出來。
是一張小卡片。
他蹲下身,撿起。
姜絢清秀的字跡清晰可見。
「如果重來一次,我寧願死的是我。」
卡片背面,是金色的印刷體——生日快樂。
姜絢生日那天,她的願望,是代替所有人去死。
沈懷瑾仿佛突然被人攥住了喉嚨,積壓多日的愧疚,在此刻,終於徹底崩盤。
他癱坐在地,給姜絢打了電話。
短暫的忙音後,就接了。
並不是姜絢。
是姜芹芹。
「我該怎麼做……」沈懷瑾聲音嘶啞,像渴求救贖的人,茫然又無助地問道:「求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姜芹芹說了一句:「她恐怕,再也站不起來了,哪怕再好的醫生,也於事無補。」
「沈總,興許,你會背負著愧疚,孤獨終老,可是在我看來,這算不得報應。」
「還有什麼辦法,能還我們阿絢健康快樂的一生呢?」
不能了。
有的錯,一旦釀成,再無補救的機會。
「善良之心,總是太容易跟危難之人共情,也太容易因己之過,而感到愧疚。沈懷瑾,你兩樣都佔了,才叫她掏心掏肺地補償你。你哪有錯?是大伯和大伯母把她教得太好,你配不上她罷了。倘若你有良心,就該待在地獄裡,永遠不要與她見面。」
8
沈懷瑾最終,還是在離婚協議書上籤了字。
他給了姜絢很多財產,委託律師去見人。
之後,平靜地離婚。
姜絢,就這樣安安靜靜地離開了他的世界。
音訊全無。
沈懷瑾麻木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
收拾周揚,和姜絢的二叔。
他用了一些手段,周揚在監獄了,嘗到了被人騷擾的滋味。
姜絢的二叔死在國外的一條高速公路上,以當年同樣的方式,被綁在駕駛座上,燒成了灰。
剩餘的時間,沈懷瑾就待在家裡。
一遍遍對著姜絢曾經留下的菜譜,熬粥做菜。
油濺在皮膚上,起了水泡。
沈懷瑾就想,原來那時候,她是這種感覺啊。
即便知道,這些菜到頭來會被倒掉,她還是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
再多的喜歡,也會被消磨掉的。
如小芹所言,他待在地獄裡,過了一年又一年。
一個人生活,一個人賺錢,資助孩子上學。
曾經叱咤ƭú¹風雲的商界新貴,在三十出頭的年紀,渾身上下卻透著一股遲暮。
姜芹芹有句話說得對,他會背負著愧疚,孤獨終老,可這算不得報應。
報應而字,本身就是世人為了寬慰自己,而想出來的笑話。
沈懷瑾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才能減輕心裡與日俱增的罪惡感。
這一年春天,他突然很想阿絢,哪怕偷偷瞧一眼都好。
於是幾番打聽,發現她就住在隔壁城市,離自己不遠。
沈懷瑾收拾東西,獨自開車來到了她的城市。
在醫院的門口,見到了來復診的姜絢。
她是站著的。
並沒有坐在輪椅上。
沈懷瑾長舒一口氣,可是再一打眼,發現姜絢身邊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
陽光正好,他的側臉沐浴著光,笑容溫柔。
沈懷瑾像是被擊中似的,死死盯著他。
很像。
像極了他年輕時的樣子。
姜絢挽著他的胳膊,兩人就跟他見過的,所有的尋常夫妻一樣,歲月靜好。
護士追出來,「哎,對了,這是上次您留在這裡的藥。」
男人回頭跟護士道謝,另一隻手還護著姜絢,以防她從臺階上摔下去。
沈懷瑾臉色蒼白,她結婚了嗎?
恰巧這時,姜絢的目光不經意掃過來。
他捂著口罩,閃到拐角後。
隻聽男人問:「怎麼了?」
姜絢熟悉的聲音響起,語氣輕快,「那個人……有點像熟人……」
「要不要過去看看?」
「不啦,電影快開始了!」
姜絢催促著,顯然心情很好。
男人笑起來,「好,還有時間,不急的。在此之前可以帶你去冰激凌。」
沈懷瑾魔怔似得,跟著他們,到了電影院。
就坐在他們後面。
他想,或許,姜絢還沒有忘記自己。
不然為什麼會找個跟他很像的男人?
就連說話的語氣,跟他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倘若自己出現,要帶她走,她會不會跟自己走呢?
一場愛情電影,他一個字沒看進去。
隻盯著前面的人看。
越到最後,越篤定,姜絢會的。
這也許是自己最後一次,補償她的機會。
出了電影院,耀眼的燈光照得人眼睛發酸。
沈懷瑾快走幾步,正要伸手去拍姜絢的肩膀,結果他們夫婦就被路邊一個弄社會調查問卷的人纏上了。
穩一點。
沈懷瑾告訴自己。
不要在人多的地方,會嚇到阿絢的。
也不差這幾分鍾,等一等就是。
順便還能掏出手機訂一束花。
他在不遠處住了腳,裝成一個對書店展覽櫃裡,一本愛情小說感興趣的客人。
記者問:「請問二位認識多久了?」
「一年。」男人很自然地回答。
「誰先追的誰?」
「我先追的我太太。」
他似乎為此而感到自豪。
記者又把話筒遞給姜絢。
「他吸引你的地方是什麼?」
沈懷瑾停下手裡的動作,抬起頭。
看見姜絢的眼睛裡,是亮的。
「我喜歡他做研究的樣子。」
「研究?」
「嗯,他是醫學教授。搞研究是他的日常工作之一。」
手機一震,沈懷瑾低下頭,發現鮮花已經接單了。
姜絢還在說:「……而且他喜歡小狗,我們養了兩隻呢,他還會攝影,拍照片ẗŭ³很好看。」
這應該是,沈懷瑾聽過,最刺耳的話了。
他盯著訂單成功的界面,頓覺得,有些諷刺。
是啊,他憑什麼認為,姜絢還喜歡自己。
他狗毛過敏,也不喜歡攝影。
他以為姜絢找了個替身,但其實,她隻不過剛好喜歡那個類型的人罷了。
僅此而已。
天色將晚,晚霞如潑出的焰火,燒透了半邊天。
沈懷瑾最後一次得到救贖的機會,也消失不見了。
他發動了汽車,隻想最後,再跟姜絢一程。
親眼看著她,走向幸福。
紅綠燈閃爍至此後,終於變綠。
姜絢夫婦走上了人行道。
轟鳴聲自遠處傳來。
沈懷瑾遠遠看去,一輛失控的油罐車,正肆無忌憚地衝破護欄,朝著人行道衝來。
其實,人的命運,有時候隻在一秒鍾,就決定了。
沈懷瑾駕著車,橫在了油罐車前。
幾秒鍾後,巨大的撞擊聲響徹天際。
油罐車被撞偏了,一頭朝著綠化帶扎進去。
而轎車,則被頂翻出幾米開外,刺耳的摩擦聲過後,冒起了白煙。
目睹這一切的行人們嚇瘋了,紛紛退後。
氣囊彈出來了,沈懷瑾已經沒了痛覺,他倒懸在車內,側頭,看著外面ťű̂₄。
一雙白色的平底鞋在短暫駐足後,加快速度朝遠處走去。
漸漸地,看到了白皙的小腿,然後是橫在腰間的手,最後,是姜絢夫婦的背影。
遠處晚霞燦爛,美得像一幅畫。
沈懷瑾伸了伸手,虛虛抓住了姜絢的背影,像是在做最後的道別。
「阿絢……」
隨後,驚天動地的爆炸,席卷了一切。
火焰舔舐著事故車輛。
將一切過往,都焚燒殆盡。
此時,走到路邊的姜絢突然接到一個電話。
「您好女士,這裡有您的一束花,隻填了您的電話,請您告訴我們一個地址。」
「花?我們沒有訂花。」
「可是對方已經付錢了,告訴我們一個地址吧。」
姜絢心有餘悸地看了眼十字路口。
把這裡的地址給了他們。
掛掉電話,她擔憂地望著路口,「他家人知道了,一定很難過。」
丈夫摸了摸她的頭,「他救了我們一命。」
「嗯,所以我把地址填在這兒了。」
「希望他來生能好好的……」
丈夫牽起她的手,「走吧,醫院今晚,應該不會消停。」
離開的時候,姜絢似有所感,最後看了事故車一眼。
隨後,快走幾步,走到了愛人身邊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