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他失去至親的痛楚,需要餘生有個人來承擔,而我就是那個人。
兩個月後,我出院了。
長期關在病房裡,我的皮膚養成了不健康的冷白色。
腿依然需要慢慢養。
我擁有了一個電動輪椅。
沈懷瑾又恢復了忙碌的生活,像是刻意羞辱似的,今日的新聞報上,頻繁出現他和許洛的緋聞。
我望著醫院走廊大屏幕上的新聞出神,護士將我的思緒拉回。
「姜小姐,可以探望了。」
「好,謝謝。」
我轉動輪椅,走進了加護病房。
遮光窗簾靜悄悄地閉合著。
舅媽看了我一眼,繼續靠在窗邊,給小芹織毛衣。
我來到小芹身邊,握住她的手,說:「表姐,我來看你了。」
從前,表姐最疼我。
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總是優先給我。
她是我可以豁出性命去保護的人。
Advertisement
所以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拒絕過舅媽的要求。
床旁的儀器滴滴作響,我感受著她指尖的溫度,眨了眨酸澀的眼睛。
想說點什麼,可是似乎也沒有什麼新鮮事能說。
「時間到了,走吧。」
舅媽放下毛衣,不耐煩地催促。
即將抽手的那一刻,我突然愣住了。
「半個小時,別得寸進尺。」
我傻傻地抬頭,盯著舅媽,「表姐她好像……動了……」
「動了?」
我咽了口唾沫,難以置信地回頭盯住被她捏住的指尖,屏住了呼吸。
舅媽臉色一變,閃過狂喜,奪門而出,「醫生,我女兒醒了!」
病房裡隻剩下我和表姐。
一束光恰好落在她睫毛上,輕輕顫抖幾下,小芹睜開了眼睛。
我激動得語無倫次,「小芹,你……我……」
小芹的視線緩緩落在我的臉上,一滴淚從她眼角滾下來。
她動了動幹澀的嘴唇,似乎在說話。
我努力靠近,「你慢慢說……我聽著……」
她嘴唇張張合合,說的是:「阿絢,對不起……」
後面,我被蜂擁而入的醫生護士和舅媽擠到了後面。
我坐在輪椅上,呆呆地看著空白的牆壁。
小芹最後一句話回蕩在腦海裡。
她說:「是我爸爸開的車……」
6
三年了,我曾經無數次希望,那天是我代替所有人去死。
然而到頭來,我竟然也是受害者。
從醫院出來時,天上飄著毛毛雨。
我低著頭,摁手機號碼的時候,空了好幾次,才給沈懷瑾打去電話。
簡單的幾聲後,對面接起。
是許洛。
「……他在洗澡,有事可以跟我說。」
她語氣驕矜,並不遮掩自己的得意。
似乎是為了印證自己的話,聽筒那頭傳來哗哗的水聲。
我沉默了一會兒,覺得其實這對她來說,是個好消息。
「許洛,我想跟他離婚了,麻煩你跟他說一聲,我們約個時間。」
沈懷瑾佔據了我前半生太多的記憶,從青春期肆無忌憚的喜歡,到成年後熱烈的愛意,再到懷著愧疚之心,心甘情願忍受折磨,似乎過了太久。
是時候離開了。
「不用啊,」她語氣輕快,「你離不離婚,不會影響我在他心裡的位置。」
「許洛,我們結婚時,沒有財產公證。」
「什麼意思?」
「就是說,沈懷瑾給予你的一切,我都可以合法追回。」
許洛一頓,冷笑,「你憑什麼?一條搖尾乞憐的狗罷了。」
「就憑我是他的妻子,」我撥開湿漉漉的黑發,「哪怕他娶的是一條狗,也可以讓你一無所有。」
「所以,請把我的意思轉達給沈懷瑾,我和他順利離婚,你的事情,我不追究。」
許洛直接掛掉了電話。
小芹很快出院了。
聽說我要搬走,她說:「也挺好的。我爸這些年好賭,敗光了家業,冤有頭債有主,沈懷瑾想報復,就去找他。」
「我記得你之前想出國留學是吧?」
我嘆了口氣,「算了,太累。」
這些年,我所有的積蓄都用來給小芹治病。
其實,去一個新的地方,離開沈懷瑾的勢力範圍,找一份安穩的工作也不錯。
「好,搬家的時候,告訴我一聲,我有些朋友能幫你搬搬行李。」
七零八碎的衣服鞋子小物件,裝了兩個行李箱,還留有部分空餘。
剩下的東西,我不打算帶走了。
之前小芹錄下了一份語音,我發給了沈懷瑾。
不出意外,他會答應的。
和小芹朋友約的晚上六點。
五點半的時候,門敲響了。
我腿剛好,扶著牆壁慢慢走過去。
摁下門把手。
門打開一條縫,轉眼,就有人擠進一隻腳。
Ṱũ₆不是小芹的朋友,而是熟面孔。
沈懷瑾的合伙人,周揚。
曾經叫我脫衣服的那位。
「嫂子,好久不見。」
他逆著光,高大的身子投下令人窒息的陰影。
我猛地關門,卻被他抬手擋住。
「他忙ťú⁵,所以我來跟你談。」
「可是離婚需要本人親自——」
他輕而易舉地推開門,懶洋洋地松了領帶,走進來。
我後退一步,撞到了餐桌上,一個趔趄,險些被絆倒。
他把合同拍在餐桌上,順勢撐在我兩側,刺鼻的煙草味襲來,令人作嘔。
周揚的視線十分露骨,「老大說,離婚可以,兩千萬的夫妻債務,你得分一半走。」
「這是……沈懷瑾的意思?」
周揚挑挑眉,示意我看合同。
上面沈懷瑾的籤名,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我並不知情,法律不會判——」
周揚笑出聲,「隻要他想。」
是啊,沈懷瑾隻手遮天,隻要他想,可以隨便動動手腳,讓我背上千萬的債務。
可是明明是二叔做的孽,為什麼,他還要死咬住我不放。
我想給他打電話,周揚突然低頭,嘴唇緊貼著我的發絲。
「跟我怎麼樣?我幫你。」
故作曖昧的氣息,讓我瞬間感到惡寒。
我撐住他的胸膛,「你離我遠一點!」
與此同時,藏在身後的手機,正準備報警。
突然,頭皮傳來撕裂般的劇痛。
原本還算和善的周揚,頃刻間變臉。
「都被沈懷瑾玩爛的貨,我願意碰你是抬舉你。」
我被他推倒在地,膝蓋重新撞在地磚上,頃刻沒了知覺。
手機摔出了很遠。
「不……」
我掙扎著,被巨大的恐懼席卷,「救命——」
「嫂子,你挺漂亮的。老大不懂得珍惜,我來啊……」
「上次不是脫得挺痛快嗎?水性楊花的,裝什麼啊?」
後背似乎被抓傷了。
周揚面無表情地扯住我的後領,手摸到了我的腰上。
我臉色煞白,拼死反抗的過程中,挨了幾巴掌。
遠處的手機屏幕一直亮著。
剛才混亂中,不小心撥通了沈懷瑾的電話。
我徒勞地伸著手,死死盯住手機屏幕。
這通電話,是我最後的希望。
然而,幾秒鍾後,對方拒絕了通話申請。
屏幕閃了兩下,徹底黑下去。
最後的希望破滅了。
我不再掙扎。
連哭都沒有了。
以至於當警察衝進來的時候,我還傻傻地趴在地上。
身上披著小芹朋友給我的外套。
那個女孩子捧著我的臉,不停地說:「不是你的錯……別哭,他被抓走了,沒有得逞……我們都陪著你。」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人在錄像。
也不知道原本叫破喉嚨都沒人救我的小區,突然間摩肩接踵。
去醫院的路上,我看見了自己被傳到網上的小視頻。
熱評第一條是:「私會情夫,價錢沒談攏吧?」
「出軌的女人就該被打死。」
「未知全貌,不予置評。」
「樓上,都強奸了,還不予置評呢,你沒毛病吧?」
「不是強奸未遂嗎?談不攏唄。」
我靠著車窗,望著黑漆漆的夜空,心想,這該是父母去世後,我最難過的一天了。
我無聲地哭了起來。
涕泗橫流。
車內的警察和幾個女生,都很默契地沒有說話。
大家都在保護著我最後的尊嚴和體面。
醫生說,我的膝蓋二次受損,要徹底養好,很難了。
我接受了這個現實。
給之前有過聯系的律師打過電話。
「對不起啊,姜小姐,我們律所太小了,這種強奸未遂的案子,您確定交給我們?」
「嗯,我隻能出得起那一點點錢,所以,你們盡力就是。」
媽媽說得很對,沒有錢,寸步難行。
可是再難,我也有努力活下去的。
因為錯的不是我。
護士推著我去治療室的路上,沈懷瑾推開門衝進來。
往日整齊體面的穿著,略顯狼狽。
他臉上掛著罕見的慌亂,很快,就在人群中鎖定了我。
燈光照得他臉上毫無血色。
「阿絢ţúₚ。」
我坐在輪椅上,靜靜地望著他。
臉頰上,指印斑駁,還在火辣辣地疼。
說是遍體鱗傷也不為過。
真是太久沒有見過他擔心一個人的表情了。
沈懷瑾慢慢走到我面前,蹲下,想伸手碰一碰我的臉。
我抬起手,輕輕抵住。
隻是很平和地說了句:「能把你的手機給我看看嗎?」
「好。」
他忙不迭地把手機給我。
倒是跟當年,我們談戀愛那會兒一模一樣。
「密碼是你的生日。」
界面劃開,背景是我熟睡的側臉。
我無暇顧及,而是點開他的短信,往下翻。
終於看到,那條帶了附件的消息。
被壓在了很多消息下面。
連點開都沒有。
「原來是這樣啊。」
我眼睛酸酸的,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原來你沒有聽我給你發的錄音。」
沈懷瑾神情一僵,死死盯住那個文件。
我當著他的面,摁下播放鍵。
是小芹的獨白。
「沈總,我是姜芹芹,有件事,我要跟你澄清一下,肇事者是我爸爸,雖然我不清楚他是怎麼嫁禍給大伯的,但這件事,跟阿絢沒關系。」
隨著她說出真相,沈懷瑾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消失不見了。
我低頭看著他,輕聲說:「被折磨這麼多年,到頭來,我才知道,我也是受害者。我跟你一樣,在車禍裡失去了爸爸媽媽。」
「我做錯了什麼呢?」
「哪怕你聽一聽,」我哽咽了,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句完整的話,「就不會有今晚的事。你為什麼要讓周揚來找我?為什麼要掛我的電話?為什麼在一切都發生後,才跪在這裡,祈求我的原諒。」
我哭得渾身發抖,「你知道我有多疼嗎?」
「我是個活生生的人啊。」
沈懷瑾跪在地上,這些年的仇恨、信念,在這一刻,轟然倒塌。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嘴唇發顫,「阿絢……對不起,我……」
他還想碰我,被我躲開了。
「沈懷瑾,這大概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你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沈懷瑾哭了,張了張嘴,最後似乎連「對不起」都覺得難以啟齒。
「阿絢,是我該死。」
我平靜地聽完,說:「離婚協議書上,我希望你能籤個字。」
「好……」
「債務的事……」
「不會有的。」他哽咽道,「不會的。」
我點點頭,喉嚨裡發堵,「那就好,我沒什麼要說的了。」
看著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我出聲制止道:「不要再說喜歡我了,就跟以前,你也不允許我喜歡你一樣。」
7(沈懷瑾視角)
姜絢走了。
一起帶走的,還有她為數不多的東西。
沈懷瑾抱著他們的結婚照,坐了一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