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的舊臣死在我眼前,我認得他,他是父皇曾經親封的一個小將領。
之所以還記得他,因他是在灑掃馬厩的時候,被父皇誇贊,才提了一個小副將的名頭,當時還鬧出不小的笑話,群臣暗地說裡父皇不知禮度,隨心妄為。
他的胸口被大燕侍衛戳成了血洞,他的劍原要刺向我胸口,卻在看見我時,硬生生地拐了彎。
我的手臂不停地往下滴血,可我感受不到痛,隻覺渾身冰涼。
那個小將領死時,眼睛緊緊地盯著我,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斥責我委身於仇敵,唾棄我貪生怕死,罵我給大周皇室丟臉。
他隻是看著我,笑著說:「公主,公主不要怕,陛下不會怪您的。您要……要好好地活下去。」
那一劍和一條人命,到底改變了些什麼。
我因著那傷,接連做了幾日的噩夢,有時迷迷糊糊時,會聽到耶律錚的聲音。
「她怎麼樣了?」
「發了點燒,現下好了些。」
我在夢裡哭得厲害,我在想是不是做錯了,父皇母後他們是不是在怪我,不然為什麼他們都不來我的夢裡。
有人將我扶了起來,輕輕地擦掉了我眼角的淚,我抓著那一塊衣角,像得到了慰藉,緊緊地抓住不放。
「沒事了。」
9
光景日漸西流,轉眼間歲暮將至,洛都城內覆滿白雪,枯木枝丫被厚重的雪壓得彎下身。
一切似乎如流水西逝般無跡可尋,可卻又似乎本該如此,等眾人反應過來後,才猛然驚覺,耶律錚已經越發頻繁地出入我這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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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阿曳,她看我的眼神越來越警惕,她在害怕。
偶有一日間,我曾聽到她低聲地勸耶律錚。
「殿下,您可萬萬不要被那位公主迷了心,她會害了您的。」
過了還一會兒,耶律錚低沉的聲音響起:「那不過……是個玩物罷了,我有分寸。」
聽聞這話,我拽了拽身上的狐裘,攏了攏身子,仰著頭哈出一口白氣。
冬日出行不便,往日的冬天,我慣常都是待在暖和溫熱的暖房裡,一步也懶得動。
因此,耶律錚叫我去獵場看他的訓鷹時,我有些不樂意。
我知道,他是見我自那日刺殺事件後,一直消極沉悶,便想帶我出去。
他拿過一件白色大狐裘,將我裹了幾圈,而後將我的臉從狐裘裡掏了出來。
「大雪天的,你的鷹還能訓得動嗎?」
「我們北燕的鷹,越冷的天,越勇猛。」
我看著他微抿的唇,不經意間露出的一絲笑容,低下頭沒再說話。
曾經的北燕,隻有皇室和貴族才有權利訓鷹,也可以說,鷹在北燕代表的是一種身份和階級。
耶律錚的鷹無疑是最為勇猛矯健的,漫天雪寂中,雄偉的黑鷹展開一雙大翅,在空中翱翔盤旋,叫聲衝破雲霄,帶著迅猛的速度直衝而下,最後牢牢地抓在耶律錚的手臂上,高昂著頭睥睨天下。
我的一隻手被耶律錚抓在手中,距離一近,那隻鷹便離我也近了,我有些抗拒地想退後。
他察覺出我的意圖,微微地轉了身,直視著我:「它聽話,不啄人,你伸出手臂。」
我隻好從狐裘中伸出一隻手臂,平穩地舉著。
「不要怕,沒事的。」或許,他自己並沒有發覺,他此時的語氣溫柔過了頭。
那隻鷹從他的手臂脫離後,在虛空中繞了兩圈,猛地用力地抓在了我的手臂上,我急忙閉著眼轉開臉。
睜開眼時,那隻鷹面對著我,一雙眼睛像是有了靈氣一般,歪著頭直直地打量著我。
在耶律錚的指導下,我試著拋食訓鷹,當它張著翅膀飛衝下來時,我膽戰心驚地舉著手臂,卻止不住地想要後退。
後退一步,是他的胸膛,溫熱跳動。耶律錚在身後,穩穩地將我扶在懷中。
「沒事,有我在。」
當那隻鷹穩穩地落在我的手臂時,我高興地昂起頭,像無數個往日一樣。
那時,我每每射中靶心,便是這樣高傲地抬起頭,看著我的母後和兄長,目光裡有睥睨天下的傲氣。
「嗯。」他低垂著眼看我,唇角掠過一絲笑意,眨眼間卻收斂殆盡。
回過神來,我才意識到,我怎麼能露出這樣的神情。
獵場的左側有棵梅樹,在凜冽的寒冬,盛出數朵紅梅,煞是好看。
我將鷹放飛,轉頭去看梅花。
這時,耶律錚卻開口:「恨我嗎?」
我原背對著他,聽到這話時,愣了下,未曾轉身。
我隻是,很輕很輕地勾了勾唇,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便繼續抬腳去尋梅花。
9
成為耶律錚侍妾的第一年,他對我不冷不熱,這宮裡在冬日裡便連炭火也有一日沒一日的。
後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這宮裡伺候的人越來越多,甚至還特地安排了好些漢人。
耶律錚好像不再防備,他毫不避諱地讓我出入書房,有時見他忙著處理政務,我便提出告辭,他臉色就開始不大好看。
我試著移了移腳步,在他身邊坐下,他才扣著我的手,將我禁錮在身邊。
於是,我便隻能跟著他一坐便是大半天,有幾次我實在忍不住睡了過去,醒來發現自己緊緊地靠著他。
睜開眼時,他的目光低垂著看向我,眼中有來不及收斂的掙扎,我靜靜地起身,移開了眼,復又坐回去。
耶律錚對我的禁令松了,於我好處很多,譬如有時我闲了,也能吩咐一聲便隨意地出宮。
而在旁人看來,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麼變化。
耶律錚這樣的人,怎麼會輕易地將喜好暴露在人前。
隻有一人,她看出來不同。
這日天朗氣清,暖風和暢,宮人將冬日裡的沉積的舊物都搬出去曬日頭。
我手中把玩著造型精美的一個哨子,這是耶律錚有一次隨手送的,原以為被我丟到了哪裡,今日收拾時又出現了。
「鷹哨……怎麼會在你這兒?皇太子的鷹哨怎麼會在你這兒?」
我握著那隻哨子,轉過頭,便看見阿曳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以及我手上的哨子。
「你說這個?」我將哨子放在桌上,問道,「姑姑不必這樣看我,東西不是我偷來的,也不是撿來的,不過一個哨子……」
「你知道什麼?!」她一雙黑眸怒氣沉沉,兇狠地打斷我,「你知道鷹哨對北燕人意味著什麼嗎?」
「什麼?」我有些詫異,下意識地將那哨子便往外推了推。
阿曳不說話了,她看著我,眸光突然從兇狠冷漠變得有些哀戚,但我知道那不是看向我的目光,她在為誰悲泣、恐懼、擔憂,絕對不是為了我。
「拿著。」她將鷹哨放進我手心,一改往日的態度,甚至有些祈求,「兩國交戰,必然會有生死輸贏,今日若不是北燕人滅了大周,便是大周滅了北燕,成王敗寇,這很公平。我們皇太子他……他不欠你。他對你好,你別要他的命。」
我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哨子,輕輕地磨著上頭的紋路,笑道:「姑姑多慮了,我沒有那麼大的本事。」
夜裡,耶律錚的精力似乎永遠用不完,那些日日夜夜的糾纏,使得我的身體比我先一步地與他融合適應。
我睜著眼,出神地望著床頂的花紋,身邊是沉沉地睡過去的耶律錚。
我轉過頭,用目光描摹著他的五官,從濃黑的眉毛到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和緊閉的薄唇,睡著時的雄鷹依舊是雄鷹,看不出一點乖覺。
我從錦被中伸出手,慢慢地將手放在他的脖頸處,纖細的白皙的和健碩的麥色的,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突然,耶律錚的眼睛倏地睜開,他掀了掀眼皮,一手將我的雙手制住,按下。
我心中哂笑了一聲,你看,我怎麼可能要得了他的命?
我沒有避開他翻湧著、沉默著的危險眼神,一臉平靜地等著他的質問。
他卻隻是將我的手收進被中,而後一隻手輕輕地按在了我的後脖頸上,不同於我需要用兩隻手才能收攏他的脖子,他隻要一隻手便能將我的後頸牢牢地鎖住。
以他的力道,隻要這時輕輕地將手收緊,就能將我的脖子掐斷。
我感受著後脖頸不斷徘徊的手,連呼吸都停了幾瞬。
然而,片刻後,他隻是將我摟進了懷中,一手將我的臉按向他赤裸著的胸膛。
「睡吧。」
耶律錚的聲音,在黑夜中低低地響起。
10
又是一年新歲後,高位上的皇帝突然病重,耶律錚變得愈發忙碌,朝堂之事繁瑣多變。朝堂之外,南邊叛軍作亂,北境夷狄虎視眈眈。放眼中原之境,鎮壓漢民反亂已經成為見怪不怪之事。
這日晚間,我估量著耶律錚不會過來,便早早地上了床。
直到迷迷糊糊地將睡未睡時,隱約地覺得有人影錯落在床頭。
睜眼一看,是穿戴齊整的耶律錚,他應當是從御書房直接過來的。
「耶律錚?」我從床上起身,擁著被子看向他,眼皮沉沉的,語氣也不自覺地放輕放軟。
他伸出手,用指背輕輕地蹭著我的臉頰:「明日,我帶你出宮看焰火。」
「焰火?」我仰頭看他,「明日有什麼喜事嗎?」
他道:「明日是你的生辰。」
哦,我想起來了,新歲後的正月十六,是我的生辰。
我還想起,以前那十六年,每每到我的生辰時,我父皇都會讓人在城外燃放煙花。隻要登上天極門,便能將那一場煙火盛世盡攬眼中。
我歪了歪頭,像隻貓兒一樣地在他手心蹭了蹭:「殿下記得我的生辰。」
他眼眸閃了閃,淡淡道:「不記得,是阿曳提醒。」
他在討我歡心,這很荒謬,大約是我的錯覺。
我於他來說,不過是一個玩物,不過是一個奴隸,做什麼討我歡心呢?
我跪在床上,向前膝行了兩步,仰著頭瞧他。
就像我如今厭惡燕人一樣,他應當也是極度討厭漢人的,聽聞他的母妃死於漢人之手。
我伸出手摟著他勁瘦的腰身,將臉側貼在他的胸口。
過了好一會兒,身後的手才輕輕地撫上我的發頂。
每次我與他親近,他總會遲遲地才回應。
11
宮城外的煙火需要耗費人力,一年到頭也隻有那麼一兩個重大節日慶典才會被允許燃放。
第二日傍晚,他來接我時,看得出他心情不錯,平日裡冷硬的眉眼柔和了不少。
臨上馬車前,我回頭看了眼,我生於此長於此的大周皇宮,大大小小的殿宇厚重磅礴岿然不動,敞開的宮門幽遠寧靜,似亙古不變的歲月遙遙地延伸而去。
或許,我這一走,便再也不會踏進這宮門了。
比滿城煙火更早到來的,是耶律錚的怒火。
八百裡加急情報傳來,大批叛軍直驅而入南部的朔雲九州,一夜之間佔據三座城池。
那不是叛軍,那是我大周舊部,他們與我一樣,沒有一刻不想著光復漢室。
過了今夜,所有人便都會知道,是我窺探了他的計劃,是我拖住了耶律錚的腳步。是我诓騙他,今日並非我生辰。
耶律錚手中提著的食盒被硬生生地捏碎,那裡頭裝的是玉露團。
在漆黑的夜幕下,他緩緩地轉過身來,雙目充血,顯得異常狠戾嚇人。
那隻曾經溫和地撫過我臉頰的手,此刻用了似要捏碎我的力氣,緊緊地扣著我的下颌,強硬地逼著我抬頭。
他狼一樣的烈目盯著我,不甘佔據著那雙冰涼的眸子,他在尋找確認著什麼,可惜,他終究要失望,他什麼也尋不到。
「宋知昭,阿曳說得對,你是隻養不熟的狼。」
我忍著臉上要被撕裂的痛,平靜地說:「讓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