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又怎會一直在?
接下去的日子,耶律錚不知犯了什麼毛病,像是鐵了心一樣,費了許多心力要將我的身子調理好。
想說些什麼,但轉念一想我這被毒藥和小產掏空的身子,隻怕他的希望注定落空。
這般一想,我便也不再與他糾纏這個問題。
可他卻以為我的沉默是應承,夜裡將被子團成一團塞進我腰下,低聲道:「你生個孩子,我對他好。」
我在黑暗中,描摹著他的眉骨,堅硬、挺拔、不屈。
耶律錚,你這樣的人怎會這般不清醒,你明知道有些事我不會隻做一次,可你到底還想在我身上賭什麼呢?
抑或者他自信到無論用何種手段,都能將我囚於此間,從此以後不會再出一絲紕漏。
耶律錚的反常讓人險些以為那夜的叛亂都是假象,讓人恍惚以為我們之間什麼事都未曾發生過。
許久未見的阿曳又回到這裡,她看著我身上的漢衣,咬著牙道:「你真該死,你知不知道為了保住你,皇太子付出了什麼代價。你不配他對你這麼好,你一點也不配。」
我低著頭,隻能說:「對不起……」
她打斷我的話:「你發發善心,別再騙他了,不要再騙他你愛他,讓他像瘋子一樣不管不顧。」
「好。」我平靜地點頭。
18
秋日已盡,一年歲末的寒冬又要來了。
這日,耶律錚說殿外西牆處開了一樹梅花,問我看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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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才步入初冬的天氣,心想梅花何時開得這般早了。
他亦是不管我應不應,自顧自地拿起狐裘和暖手爐將我一層一層地套著。
高大的男人,在床沿處低著頭,細心地綁著一根又一根的系帶,那慣常用來持刀劍打仗的寬厚手掌略顯笨拙。
倒也真是稀奇,那樹紅梅竟真的開了幾朵,紅的似火的梅花在寒冷的冬日裡孤傲地昂著頭。
一陣風吹過,將將地才綻開幾瓣的梅花不堪風折,「簌簌」地落下。
我仰頭看著,有幾瓣花輕輕地落到他的發辮中。
「耶律錚,」我扯了扯他的袖子,「低下頭,你頭上有東西。」
耶律錚身量很高,要將頭垂得很低很低,我才能夠著那些花瓣。
他乖乖地垂著眼,一隻手護著我的手腕以免我摔落倒地,另一隻無處安放的手便牢牢地握著我的手掌。
此刻的耶律錚仿佛一瞬間褪去了所有的勇猛、冷硬、狠厲。
他隻是靜靜地站著,就好似少年在心愛的姑娘面前低著頭。
看著眼前的男人,我握著花瓣的手有些顫,慌忙又平靜地說:「好了。」
或許是凌冽的梅香帶來一種溫馨的錯覺,耶律錚看向我,不自覺地便說:「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在草原跟虎王打過架,那時候也是冬天……」
不要說,不要與我剖析你的過往,也不要與我交代你的從前,不要與我這樣的人再糾纏。
「耶律錚,」我打斷他,「下雪了。」
雪花稀稀落落地飄著,這是今年冬日的第一場雪,竟然來得這般及時。
耶律錚盯著我的側臉,良久後,才轉正臉去看眼前的雪,低聲地應道:「嗯。」
19
我曾說過,總有一日我要親手殺了李欽,以祭大周慘死的將士,以祭大周的淪陷的國土和家園。
耶律錚曾阻攔了我,他說再等兩年,會給我一個交代。
可我等不了兩年了,我要親手殺了他,才能甘心。
「穆塞。」我對著偌大的宮殿,試探性地喊了一聲。
過了好一會兒,一個黑衣少年從宮牆外翻越而來。
這是耶律錚在第二年送給我的暗衛,北燕有一支皇家暗衛,每個暗衛在十六歲前都是無主的,直到他們十六歲才會被送給自己的主人。
穆塞是在十六歲那年被送給我的,除了他將我的毒藥射落在地的那次,這是我第二次見他。
我問他:「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少年人長著一雙濃黑的眼睛,像初生的雛鷹一樣忠誠真摯:「我一直聽令於您。」
我向他細細地交代了一番,他的神情並未有變化。
我相信他會聽話,因為北燕的暗衛隻會聽令於十六歲那年認下的主人。
「對了,」我拿出幾本抄寫的佛經,「我這幾日做噩夢,總是夢見我母親,你能幫我將這幾本佛經放在她墓前嗎?也不算是墓,隻是我讓人做的衣冠冢,就在京都南城門外十裡左右,有兩個小小的墓碑。」
他沒有絲毫猶豫,接過了那幾本佛經,而後重重地行了北燕禮,仿佛在為第一次接到主人的任務而開心,連肩上的辮子都閃著光芒。
我看著他的背影,叫住了他,輕聲地問:「你聽我的話嗎?」
他重重地點頭,很是乖巧:「聽話。」
「好,那你做完這件事就走,不要再回來。我以前去過江南,有一處地方叫扶安,那裡很美,你出宮了就去那裡吧。」
他有一瞬間的遲疑,而後便點頭:「好,您也去嗎?」
視線在他手上的幾本佛經上停留了一會兒,我猶豫地點頭。
他以為,他的主人也會去江南。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一個人在扶安等了許多許多年。
他學會了釀酒,看過無數載的荷花凋零。
在別人的調侃中,固執地說:「我在等人。」
終究,也沒有等來他想等的人。
20
我去見李欽那日,天氣難得地放晴。
耶律錚臨上朝前,我將繡了好幾日的香囊掛在他身上,他似乎沒發覺,轉身便走了。
李欽曾是許老將軍的得力下屬,許懷宴那年從大周的營帳出發,落入敵人的陷阱有去無回,也有他的功勞。
可他如今,住著的宅子卻緊臨著舊日的許將軍府上。
「夜裡不會做噩夢嗎?」我問他。
已經被下了藥,難以動彈的李欽看著我,桀桀地笑著:「公主竟然還活著,真是命大。傳聞那些北燕人暴戾嗜血,玩起女人來更是殺人不見血,你竟然沒被玩死。」
我轉著手裡的匕首,淡淡道:「託你的福,我才能站在這裡。」
他看著我的刀,咬牙切齒地說:「你敢殺我?你就不怕大燕的皇帝讓你一命換一命,殺了我,你也活不成!」
事到如今,我已經懶得再問他為何叛國、有無悔過這種無謂的問題。
我走近李欽,一把抓起他的長發,費了很大的勁才將他拖到許家宅子正門的方向。我將他的頭吊得高高的,一腳踢在他的膝窩處,讓他跪下。
「當初我就該直接殺了你,我就不該給你機會,讓你叉開腿勾引耶律錚,你個娼婦婊子!」
那把鋒利無比的匕首,在他的掙扎和嘶叫聲中,狠狠地戳進胸口,攪弄、旋轉。
卑劣的、惡臭的鮮血噴射而出,沾染了我的雙手和面頰。
我平靜地抽出刀刃,從他口中將舌頭抽出,一把切掉。
做完這一切,我和著滿身的鮮血,坐在了李欽的屍體旁,遙遙地望著不遠處的許府。
我還記得,十三歲那年,我曾與皇兄趴在許府的牆上,偷偷地看過許懷宴。
那時,他也才十三歲,聽聞他不知為何好好地讀著聖人書,卻不管不顧地要去從軍。
我們趴在牆上看時,就見他吃力地提著一把槍,耍出的槍法歪七倒八。
我與皇兄笑出聲來,被許懷宴發覺,他仰起頭看我們,耳朵和臉頰都紅透了。
21
一批人馬闖了進來,領頭的是大燕的努牧哈王爺,他的身後跟著耶律錚。
在朝堂之上,他二人並不對付,今晚皇太子的人殺了李欽,會讓對方撿到一個把柄。
努牧哈揚著手,讓人將我抓起來。
耶律錚這才將眼神從我身上挪開,他冷冷道:「我的人,我自會處置。」
我記得我同他說過,我很愛幹淨,一點髒汙都受不了。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記住的,從身上拿出了一塊帕子,將我臉上手上的血一點點地都擦了幹淨。
「將她押回去。」
耶律錚站起了身,令他的心腹將我押走,沒有再看一眼。
走過他身邊時,我停了一步,抬頭隻能看著他的下颌,他果真一眼都不願再看我。
後來我在想,倘若他能知曉,那是我與他見的最後一面,他會否願意回頭。
再次回到那座宮殿時,我心緒平靜。
耶律錚或許是對我徹底失望,從那夜後,他未再來過。
我看著角落裡的小木床,還有一些嬰孩的玩物。
眼前似乎浮現那些日子,他一股腦熱地蹲在角落裡,毫不避諱地將心思都放在親手做上面。
鮮血從喉嚨湧出,我拿起帕子細細地擦了幹淨。
也許耶律錚也在思索,該如何處置我。
我這條命留著無用,不如拿它換些什麼來得好。
第三日時,我穿上了一件最美的漢衣,好似當年帝姬封號昭告天下時,那件衣裳的顏色。
落座後,我鋪開一張紙,在燈下提筆寫字。
從燕人入主中原那一日,天下大局便已定。
但若朔雲九州能歸於漢,那漢人至少能佔這天下的一點位置,有朝一日若有明主,何嘗不能重回正統。
那幾卷佛經,或許在經年後,也能發揮它應有的作用。
隻是如今,我實在太累了。
母後,昭昭隻能做到這兒了,你們不要怪昭昭,好不好?
皇太子的宮殿在這座宮殿的東面不遠處,我安靜地坐著,似乎能聽見隱隱約約的胡笳聲傳來。
我低垂著頭,抬眼一看,似有人在喚我。
「昭昭……」
「好昭昭……」
他們是幹幹淨淨的父皇、母後,還有哥哥們。
許久未見的母後落下兩行淚,哭道:「昭昭,你怎麼……怎麼來得這般早……」
我追隨著那些聲音而去,身後的胡笳聲越來越清晰,一聲聲像泣血的哀樂拼了命地想要將我拉回去。
還有一人喚我:「宋知昭……」
我茫然地回頭,一片白霧茫茫。
輕輕地揮揮手,我撥開了那些聲音,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耶律錚,若有來生,可千萬,別再遇見我了。
22
阿曳其實有萬般不願意見到那位公主,她當真是討厭極了她,無數次都在想如果她死了就好,她死了,皇太子就解脫了。
可當她真的看見那位公主死在眼前時,她驚倒在地。
有那麼一刻,阿曳無比慶幸她終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