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也有那麼一刻,她卻恍惚地想,她怎麼能死呢?她死了,皇太子該怎麼辦?
她知道這位公主慣會騙人,她用手指探著她的鼻息,冰涼的、寂靜的,沒有一絲人氣。
她死了,大周的公主死在了大燕皇宮,也死在了曾經的大周皇宮裡。
阿曳一時慌亂著,她覺得她應該呼喊叫人,可她的喉嚨像被堵塞住。
床上的公主像冬日開出的寒梅一樣,脆弱又凌冽,她緊閉雙眼,面容姣好平靜,看起來像是安睡了一般。
她抓起了桌面上的書信和置於其上的鷹哨,走了出去。
皇太子的宮殿亮著無數的燈,一陣又一陣的胡笳聲傳了出來。
阿曳低著頭,像過往無數次匯報那位公主情況時,走進了那間寢殿。
她斟酌了一路,該如何將這個消息說出口,才能不至於讓皇太子震怒。
可她沒想到,在她說出「公主她……她自盡了。」時。
對面吹著胡笳的皇太子,僅僅隻是停下了胡笳聲,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便淡淡地應了一聲。
過度的平靜和正常,便是極度的不正常。
阿曳想起了數年前,他的母妃死時,她也是這般告訴他的。
那時的耶律錚才八歲,聽聞這個消息,也是這般,極度平靜冷淡地「哦」了一聲。
他的母妃曾經愛上過一個漢人,卻被逼嫁給當初還是皇子的當今聖上。
恨屋及烏,他的母妃從來都不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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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要阿曳知道,耶律錚在很小的時候,經常躲在角落裡偷看他的母妃,無數次希冀她能回頭看他一眼。
阿曳也曾以為,他在自己母妃死時的冷漠,隻是因為對母親的失望和冷情。
直到很多年後,他將當初害死自己母妃的人折磨到死,她才看懂了他。
可如今,那位公主自戕於世,她不想活,也不要他了。
她硬著頭皮,將那封書信和鷹哨放在他面前,就想退出去,找人收拾下那位公主的屍首。
在她往外走時,胡笳聲又停了。
皇太子聲音冷冷的:「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給她收屍。」
等走出宮殿時,阿曳回頭看了一眼。
她突然想起,耳中聽到的胡笳樂聲,那並不是北燕的音律,而是漢人的音律,她還記得是在去歲時,那位公主手把手教的皇太子。
阿曳走後,耶律錚垂下手,盯著桌面的那封信。
良久後,他才打開信。
信上隻寫了四個字——善待漢民。
牆上的人影靜默了許久,寂靜讓時間仿佛都停滯了。
下一瞬,那張薄薄的紙飄進了炭火裡,燃燒、湮滅、歸於灰燼。
燭光晃動,照著桌面上並排在一起的哨子和香囊。
桌面上的鷹哨給了旁人許多年,卻似乎被保護得很好,比當初送出去時還幹淨漂亮。
與鷹哨放在一起的香囊,樣式簡陋,其上的針腳歪七扭八,像新學者摸索著做出來的,但這個簡陋的香囊被擺放得很是平整,像有人反復地拿起擺弄,又規規矩矩地擺放著。
那夜,阿曳聽到皇太子的胡笳聲響了一整夜,那屬於漢人音律的胡笳聲徹夜未停。
到第二日時,她坐不住,雖冬日裡天氣寒冷,可一副好好的屍首放在房中,算什麼事。
她走了好長一段路,推開那公主的房門,卻發現房中空無一物。
阿曳從房中的窗口,看向不遠處露出一角的皇太子殿,平靜地關門走了出去。
從那以後,那從亡了的大周遺留下來的公主,仿佛在大燕的歷史中消亡了,再也沒有人提起她,也沒有人記得她。
後記:
大燕始皇薨逝於乾元八年,皇太子耶律錚繼位,改國號為建昭。
建昭元年,帝宣廢除燕—目—漢人分三級的制度,寓意燕、漢兩族平等共處。
建昭次年,帝宣漢人與燕人享有同等的科舉取士權,漢人亦可通過科舉入朝為官。
其後數年,耶律錚大擴疆土,攻滅胡狄、涼垳,徵伐山胡,西出降伏烏善、逑特等西域諸國,北逐柔然,驅敵萬裡,天下大勢歸一統。
大燕末年,王朝頹勢漸現,揭竿起義者,從朔雲九州奔襲而來,召天下之漢民,驅逐外夷,重奪中原正統。
番外(1)昭昭日常
1
大周皇室最不缺的便是皇子,唯獨公主就那一位,還是正宮娘娘皇後所出。
說不清是青梅竹馬的帝後之間還有些感情在,抑或是人以稀為貴,總之,昭陽公主出生後,便是大周頂頂璀璨的明珠。
滿月便賜封號,百日便有封地,自大周朝建立以來唯一一位有此殊榮的公主。
昭陽公主四歲時啟蒙,連毛筆都抓不住。
彼時,許懷宴五歲,被選為皇子伴讀。
文華殿裡讀學的人太多,不僅有眾位皇子,也有世家大族選入宮的公子千金。
伴讀的前幾年,他從未與昭陽公主打過照面,唯一的記憶隻剩下,她每日上學下學時,身邊圍著的一圈又一圈的人。
世家公子千金喜歡她,宮女小太監也喜歡她,她總是討喜,走到哪兒都有人圍著歡歡喜喜地叫她昭陽公主。
直到有一日三皇子將她塞了過來:「許懷宴,你幫我看著她點,別讓她亂跑,我馬上回來。」
他低頭看向隻有八歲的昭陽公主,烏黑茂密的頭發扎成了雙髻,仰著頭看他,好奇地問:「我怎麼都沒見過你?你是我三皇兄的朋友?」
還未等他回答,她自顧自地說:「哼,敢把我扔給別人,等回宮我跟父皇說。」
他自小體弱,向來沉默寡言,面對眼前玉娃娃一樣的人,有些手足無措,隻好說道:「你別怕,我會陪著你的。」
玉娃娃眉眼飛揚,煞是好看:「我不怕,你看,那兒,那兒全是我的護衛,你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許懷宴捏著白氅的衣袖,輕聲地笑了笑。
過了好半會兒,三皇子宋祈安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對著昭陽的發髻就是一陣搗鼓,一瞬間,精致的玉娃娃成了剛從被窩裡爬出來的樣子。
「你做什麼!」
他無視宋知昭氣到發紅的小臉,賠笑道:「乖昭昭,幫三哥一個忙,三哥下半輩子的幸福可都掛在你身上了。」
原來他是看上了對面鋪子前站著的一位女子,要她假意地與家人走散,將人引過來。
宋知昭抬眼遠遠地看了一眼那女子,身形嬌美,溫柔婉約,極是美麗。
這樣的美人,他怎麼配?
「三哥,你這樣的浪蕩子,能不能不要再禍害女子了?」
眾所周知,三皇子既不愛文也不愛武,唯愛紅妝與美人,平日風流十足。
兄妹倆不知嘟嘟囔囔說了些什麼,到最後,宋知昭提著裙子,搖著一頭亂發向對面跑了過去
許懷宴在她身後嘆了口氣,昭陽公主看起來似乎很好坑騙。
沒過半晌,她苦著臉折了回來。
宋祈安眼神熱切地問她:「怎麼隻有你一人?」
宋知昭呵笑了一聲,踮起腳使勁兒地揪著他耳朵:「你知道她叫我什麼嗎?」
「什麼?」
「昭陽公主。」
……
「宋祈安,你下次丟臉能不能不要帶上我?」
……
可這世間,姻緣或許早注定。
多年前這玩笑的一幕,竟在多年後成真。
原本三皇子隻是見色起意,誤以為對方是溫柔小意的女子。
可誰知,這女子看似溫柔嫻靜,卻練得一手好功夫。
等宋祈安意識到不妙時,卻發現一顆心早被人家綁得死死的,從此收起了處處留情的壞毛病。
什麼隻要溫柔嫻靜,什麼粗魯野蠻,這些標準都在那人出現後,化為烏有。
可後來啊,他們夫妻二人也披上戰甲,死守城池。
他二人死時,僅距離數尺,卻如隔天塹,再也握不到彼此的手。
2
太子宋承乾自小便知道,太傅家的小女兒許婳是他將來的太子妃。
許婳五歲時見他,扎著一對雙丫髻,穿著火紅的袄子,像年畫上的娃娃。
宋承乾自啟蒙時,便被嚴格規訓,學了滿肚子的謀略術法,行事不敢出分毫差錯。
時人贊他君子如玉如弓,文治武功。
許婳怕他,隻敢站得遠遠的,笨拙地行禮,聲音如蚊子一般地叫道:「太子哥哥……」
無妨,他也不喜她,最好兩不相幹。
後來,她膽子越來越大,當然不是在他這處。
昭陽在宮裡掀地板時,她便跟在後頭撬牆腳。
因她是欽定的太子妃,無人敢輕慢她。
漸漸地,朝中有闲言傳出,言她不知禮數,難堪大任。
宋承乾已經習慣許婳是太子妃這件事,他沒有心思再找新人。
於是,他將許婳招在身旁,無視她日日顫抖的手,一點一點地教她。
教她,如何做他的太子妃。
許婳及笄那年,婚事提上日程。
一片熱鬧中,隻有他二人面無表情。
宋承乾為人過於冷靜,情緒內斂,難以捉摸。
許婳卻覺得,他們隻是因為難以違抗的婚事而被綁在一起,太子並不喜歡自己。
她的整個年少,眼中隻有他一人,從畏懼到親近到依賴,在不知該不該的時候,她便已經沉入其中。
昭陽那日同她說:「太子哥哥看你時,眼神跟旁人不同,他可喜歡你了,隻是這話他不能說。」
她自是不敢相信的,皇家何來真情真意。
可婚後,他確實無可挑剔,多年不曾納妾,即便政事繁忙,每日必定歸府,與她同榻而眠。
許婳覺得,足夠了,再多的也不可強求。
大軍出徵那日,他們因前日拌了嘴,這會兒也不知要說什麼。
宋承乾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夾馬而去。
後來,萬箭穿心那一刻,宋承乾都在想,當日怎麼就沒好好地哄哄她。
他那麼疼她,當日怎麼舍得兇她。
馬上的燕人,會踏過他的屍首,屠戮他的家國。
他不能倒下,他的身後有大周百姓,有父皇母後,有他自小疼愛的昭陽,有他的許婳。
曠野無邊,裹著殘破血衣的屍骸遍地零落,斷肢慘臂猩紅刺眼。
他一身銀白戰袍已不見色白,血漬層層,高舉的銀槍如不滅的大周之魂,在這風雨泥濘、屍山血海中,一人成百軍,萬世而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