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錚比誰都清楚,哪怕她柔弱得像霧中開出的花,可她的內裡長滿了荊棘。
倘若她不聽話……沒關系,他想,那便殺了好了。
他在日光下,攤開手掌,他一隻手便能輕而易舉地將她置於死地。
2
他將她扔進了一座宮殿,沒過幾日便將人忘在腦後。
新朝初立,他的時間全都勻給了政事,一個前朝遺留下來的廢公主,分不到他一絲心思。
而她似乎也很乖覺,至少在被遺忘的那段時日,從未踏出宮殿,也未想著博取他的關注。
似乎,她真的就隻是為了活一條命。
直到宮宴那日,她告訴他,她是他的侍妾。
她的聲音像碎玉碰瓷,清麗婉轉,一把嗓音柔柔脆脆,會攀著他的胳膊,一聲聲地叫殿下。
他低頭看向她,碎玉般白皙的皮膚,如山似霧的彎眉,如星似月的眼眸輕抬望他,極豔麗極華貴。
民間傳,昭陽公主是大周瑰寶,貴在一副冠絕天下的容顏,貴在無人可匹敵的皇家榮寵。
那一刻,他有些荒謬地想,燕人的衣服不襯她,她該穿最美、最妍麗的漢裳。
僅僅隻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平靜無波。
多年的戰場和奪位鬥爭,使他生性多疑,戒備心重。
她一雙手不太嫻熟地倒著酒,他沒有猶豫地便將她那杯酒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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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著頭的宋知昭,便緩緩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而後放下酒杯,退離他身邊。
她的一雙眼睛,容易使人沉淪。
他發覺後,便極少看她,哪怕她費盡心思地同他親近。
3
可後來,她再也沒有如初開始般乖覺。
她開始試探他的底線。
她會用一盒吃食,同他換條件。
也會用一句甜言蜜語,向他探話。
還會笨拙地在床笫之間,取悅他。
可她大約從未騙過人,因此她並不知曉。
她說出的每一句心悅殿下,眼裡從未有過絲毫的情意。
她的每次親近和討好,布滿了清清楚楚的算計和利用。
阿曳竟會無端地擔心,他會陷入那些虛假的溫柔裡。
怎麼會呢?耶律錚隻是覺著有趣。
他一路從北燕到京都,踏過座座白骨山。
這世間不會再有任何的人和物,能讓他退步。
他自始至終都看得清楚明白,他們之間隔著的是幾輩子的血海深仇。
他們可以愛上任何人,唯獨不可以愛上對方。
可他忘了,任由一朵荊棘花肆意地攀附,那便不僅是附著於皮肉之上。
她是會以血、以命為代價,一步步地刺破骨髓,扎進靈魂深處。
4
哪怕到此刻,他都固執地認為,僅僅隻是因為有趣,僅此而已。
他不可控制地看向她,卻在她回望時,欲蓋彌彰地移開眼眸。
不能承認,不能承認那些從暗處滋生出來、能將他摧毀的一切。
「殿下,漢人的音律分宮商角徵羽,根音是宮,冠音是角……
「殿下,我喜歡的東西,也想讓您嘗嘗。
「除了您身邊,我哪兒都不去……」
明知道,她的話都是信口開河,毫無真意。
他放手縱容,卻並不知曉,想要從這些縱容中得到些什麼。
直到她擋在自己身前,鮮紅的血一滴滴地滑落。
一根緊繃了許久的弦,在他腦中轟然斷裂,痛意似鐵石碾過血肉,一絲一絲地碾著他的所有心智。
他伸過手,接住了她,也接住了命運的攪弄。
5
虛情假意也好,利用算計也罷,原來都可以不在乎。
隻要她乖一些,就這樣陪著他。
滿城煙火於他來說,不是難事。
這是她歲歲年年都有的東西,他亦給得起。
可他們之間隔著太多,他的父皇、兄弟、政敵一個個眼睛都睜得明亮,想抓他的錯處。
那夜的幽雲九州之亂,將他們之間刻意裝點的圓滿,打了個粉碎。
他不甘心,他盯著宋知昭的眼睛,他迫切地想要從中尋找到,哪怕有一絲一毫的愧疚。
沒有,那雙眼睛比西頭的明月還亮,卻隻餘下滔天的恨意和燎原後的平靜。
那杯毒酒送往她的寢宮時,耶律錚靜靜地坐在自己的殿中,檐下的馬頭琴被一陣風吹過,低啞地響了一聲。
他的身子隨之顫動了下,腦海裡是漫天的喧囂。
死了便好了,就當……他的命中從未有過這一人,那樣,或許就不會有無盡的痛楚和折磨。
可那些浸入骨髓的日夜糾纏,那些不受控制的假意美滿,在這一刻叫囂著那些他不願承認的不舍。
直到昔年送給她的暗衛,像隻瘋狗一樣地闖進來,求他救人。
耶律錚似得到了解脫,他低頭看著血肉模糊的掌心,背對著他:「一炷香時間,你若能救下她,我便饒她一命。」
6
不夠,他不夠快,來不及。
她會死,這樣的念頭在一剎那瘋長。
他取了弓箭,用了今生最快的速度奔馳而去。
可最終還是晚了一步,那個未成形的胎兒,還有她的半條命,是他永失。
是什麼時候竟有了同她孕育生命的念頭?
那是一年宮宴,一名大臣身邊帶著自己年僅四歲的小女兒。
小女娃一張白皙圓臉,兩隻手胖乎乎的,扯著大臣叫爹爹。
他盯著看了許久,倘若他們有一個女兒,眼睛像她,鼻子也像她,會伸出一雙小手攀著他叫爹爹……
這樣的念頭像碎石子一樣沉重、發狠地碾過他的渾身筋脈,讓他的四肢百骸都隱隱地發疼。
繁華越盛,悲哀越濃,他不是不知道,她不會期待與他有任何結果,她不會願意生下他的孩子。
他是……她的仇敵,是她顛沛流離、孤苦無依的罪魁禍首。
他又怎麼能痴心妄想,她能對他有絲毫愛意。
他既放不下國,也放不下她。
所以,一切隻能強求。
強求她活著,強求她生個孩子,強求她留下。
可越強求越不可得,後來的日子,他們之間幾乎是過一日少一日。
明明她就在身邊,可他總覺得她隨時都會離去。
那日上朝,她在他腰間系了一個香囊, 耶律錚低頭看去,迅速地收回目光。
那是難得的平和, 溫馨地讓他險些以為,他們隻是尋常夫妻。
她走到門口送他去上朝,一隻手輕地輕揮了揮。
那樣的場面, 給了他錯覺。
他一路都在想,贖罪也好,強求也罷,往後好好地過, 他總不會讓她再受委屈。
7
殺了李欽後, 她仿佛成了真正的孤魂。
耶律錚去時, 宋知昭握著匕首,呆呆地蹲在地上,目光直直地看向一處。
他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那是昔日的許府。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用手中的弓抬起我的臉,一雙黑眸微微地眯起。
「(也」又或許本就該如此,他的真心對她來說, 也許就是骯髒,是卑劣, 是惡心。
整整三日, 他不願去見她。
他隻是在想, 該怎麼辦?他們之間到了這一步,該怎麼辦?
他在想, 要怎麼對她,不至於太重, 也不至於太輕,好讓她再乖一點。
可她卻連選擇的機會都不曾為他預留。
「善待漢民……」
耶律錚捏著那封信,心中湧上諸多不甘。
他與她糾纏了這麼許多年,到頭來, 卻隻餘下這四個字。
她連死,都在用她的命和他的愛算計著利用著。
單薄的信紙在烈火中飛舞,蒼茫茫的白煙模糊了一張寂到可怕的面容。
一朝夢醒,合該忘卻,他不會再愛她了。
從此後,萬裡歸途, 終將一人獨行。
後記:
大燕王朝短暫的百餘年中,建昭帝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隻可惜其英年早逝, 且死後不知所終。因其死因成謎,死後葬於何處也成謎, 其陵寢也被後世稱為「消失」的帝陵。
而數千年後,在燕山山麓南面,直至通往數百米深的地下,坐落著一座龐大恢宏的帝王陵寢, 其佔地之遼闊, 建造之巧妙實屬罕見。
而位於陵寢中的墓穴是雙人合葬墓,墓穴中一具高大的男屍微微側身,緊緊地依著較為嬌小的女屍。
也許數百年後,數千年後, 也不會有人發現這平靜的山麓下隱藏著的奇觀。
也無人會知曉,這其中的故事,而他們也將永生永世靜靜地在此沉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