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我隻是擔心給您惹麻煩了。」
他少有這樣很溫柔的時候，輕聲安撫我：「有什麼麻煩的？我是你師尊，你就是闖下滔天大禍我都能給你扛下來。」
我靜靜地看著他那雙如琉璃般純粹通亮的眼睛。
清風吹過，揚起他如墨的黑發。
天地之間，他是我最後的羈絆，我唯一的依靠。
我聽到我自己的心在狂跳。
而他不知道。
他偏偏頭，笑得那樣好看：「那個玉宸師兄弟真多啊，早知道我也給你多收幾個師兄了，就你自己是有些孤單。」
人的心在狂跳時，是無法說出話的，隻能靜靜感受愛生長的過程，他卻以為我是受了委屈心裡難受，摸了摸我的頭；「好了，別難過了，亂想會長出心魔的。」
成庚一向不是很有耐心的人，這次卻耐著性子陪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嘮叨：「你還挺厲害的，玉宸比你多修煉了幾百年，還是被你殺了，真不愧是我成庚的徒弟，下次再有這種事你記得叫我，我得去看熱鬧。」
我默默點頭：「好。」
心間的滋味說不清，我情願是心魔。
?27
我回想起了一切。
所有過去的瓜葛，在萬年後隻剩下成庚一人。
與我相熟的人不多，有的人懺悔了放下了，有的人有遺憾但終成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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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成庚不肯放手。
仙路漫漫，竟將他熬白了發。
我原以為我與他是無緣的，我這人脾氣犟，即使無緣我也想守在他身邊，常伴他身側。
多年如煙雲過眼，愛卻匯集成海。
成庚那時正要渡劫，閉關多日不出，我的心魔應時而起。
我隻能催動內力，運功舞劍來壓制心魔。
它在我耳邊低吟：「為何你與師尊無緣？天下緣分誰來定？若是真大逆不道，你要看著師尊與別人結成道侶嗎？」
「這麼多年，你以為他不知道嗎？他隻不過是不願意戳破你的心思罷了！」
「他若是渡劫失敗呢？你卻什麼都做不了，你隻能看著他灰飛煙滅啊！」
我動作一滯，吐出一口血來。
灰飛煙滅。
「天道無情，你師尊是在劫難逃。」心魔乘虛而入，我的意識越發不清，「除非有人能替他擋下雷劫，但這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行的，至少是化神境界，你如今才是元嬰，你是幫不了他了。」
「若是入魔，便可功力大增，勉強能突破到化神境界吧。」
「就看你想不想救你師尊了。」
我控制不住心魔，它來勢洶洶，拿捏著我的弱點，吞噬了我最後的理智。
當夜我入魔，毀了逍遙峰，被人追殺至魔界。
掌門等人沒有通知師尊我入魔，而是下令直接將我誅殺。
託他們的福，我維持著最後一絲理智等到了師尊渡劫那日。
我來時孑然一身，去時也要幹幹淨淨才好。
28
「師尊入魔了！」
戮寧把我喚醒，他扯著我往外走。
我瞧著他，有幾分陌生，他原來的眼睛是紫色的，當年一張臉還稍顯稚氣，如今倒是長大了不少。
直到跑到屋外，看到二師兄和三師兄，我才意識到這不是我認識的戮寧，這是我大師兄陸戮。
我是巫若，也是姬雲亭。
我甩開他的手，朝著成庚寢殿跑：「師兄，你們先下山，我有事情要和師尊說。」
「他會傷到你的！」
成庚的寢殿已然成了廢墟，月下他的銀發如雪，一雙眼瞳泛著妖冶的紫光，四周濃鬱的靈氣中帶著殺意，他並不傷人，隻是毀了四周的宮殿，安靜地坐在廢墟之中看月亮。
「師尊。」
我們好像好久沒見了。
沒有像戮寧說的那樣會傷我，他隻是看了過來，朝我招招手。
靜謐的夜無需燈火，月光明亮得恰到好處，天地之間，又隻剩下我們兩個。
成庚樣貌與我走時沒什麼變化，他微微仰頭看我：「我好像在哪見過你。」
我忍不住伸手輕輕觸碰他的銀發：「我們好久沒見了。」
成庚現在的意識不清，整個人被心魔支配著，他抓住我的手，輕輕嗅了嗅，眼神迷惘：「我很喜歡你，你是誰？」
「巫若。」
成庚點點頭：「巫若，很好的名字，你父母取得很好。」
真是個不要臉的家伙，竟然把我忘得一幹二淨。
「我有個徒弟，也叫巫若。」他頓了下，「我很想她。」
「我用盡各種辦法也找不到她，怎麼都找不到。」
他抬頭望著月亮，喃喃自語：「我不是個好師父，什麼都沒教她，卻還讓她承受了種種。」
他忽然轉過頭看我，輕皺眉頭：「你怎麼哭了？」
我淡然道：「風大。」
「巫若就不會哭，她脾氣犟得很，打碎骨頭也不會喊一聲疼的家伙。」
萬年前的事他都記憶猶新，對我的一點一滴如數家珍：「她剛來時一句話也不肯跟我多說，我還以為她口吃，被人欺負了也不告訴我，自己跑去和一群人對打，今天輸了明天再去，明天輸了後天也要去，一直打到贏為止。」
他神情一點點變得溫柔，仿佛他的世界隻有我：「你說，她是不是很厲害？」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自己記不清，他卻還能想起來，我不由得笑道：「一個笨蛋罷了。」
成庚沉默半晌：「我才是笨蛋。」
「才會忽視了她，無視她的心意。」
「才會在她死後明白自己心意。」
「我不想成仙了。」
29
師尊再次昏迷了。
不等他辨認出來我，他再次失去意識，昏迷了過去。
身後跟來的大師兄倒是認出來了我，他腳步踉跄，想上前又不敢：「巫若？你真的是巫若？」
我是因為這一世的記憶才知道當年他給我種了魔血，小小地報復了一下他：「對啊，你現在還會因為被父皇嫌棄而哭嗎？」
喵喵王子愣了一下，隨即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大師兄你還會哭鼻子？」
陸戮瞪了喵喵王子一眼：「是個人都會哭好不好？」
他卻不知道怎麼和我再開口，還是我先打破了尷尬：「好久不見。」
戮寧這些年所作所為就是在懺悔，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麼好計較的了，可他不肯放過自己，低聲問道：「你恨我嗎？」
「你是我師兄陸戮，以後都是。」
陸戮釋然地笑了笑，隨即開口：「好。」
三師兄慢吞吞打斷了我倆的談話：「先別說這些了，師尊看起來情況不妙。」
成庚嘴角滲出血來，周身的靈氣波動，似乎是在和心魔抗爭。
蒼穆神君騰雲而來，看著我抱著師尊便了然了一切：「你想起來了，對嗎？」
「見過神君。」我頷首，「神君神機妙算，世間事哪有您不知道的？」
蒼穆笑著走過來：「你比萬年前不正經多了，這很好，小小年紀，幹嗎總是那樣苦大仇深的？」
「我這些年沒有之前的記憶，日子好過多了，天天掃長階都開心得很。」我看了看成庚，「倒是師尊，這萬年過得很不好，神君，我還要麻煩你一件事，一會兒我要是從他的識海中走不出來，你就殺了我們。」
我與他腦門相抵，直接進入了他用心魔編織的夢境中。
30
那是我身死的那一天，烏雲籠罩整個大地，天雷滾滾，一道道雷劫劈下來，我魂飛魄散。
天劫結束，他才能自如地行動。
血雨落了他一身，他千年來頭一遭這樣狼狽。
成庚拼命想要抓住每一滴落下的雨，企圖找到天地間最後殘存的神魄。
「巫若。」
他兩手空空，頹唐倒地。
夢境中，他的記憶不斷傳入我的腦海。
我初入逍遙峰，問他為什麼要修仙？
他那時神採奕奕，眉眼間盡是神氣：「你師尊我天賦異稟，必然是千古以來第一修仙者，渡劫雖然困難重重，但以本尊的實力定能平安渡過。」
說完，他回頭，朝我一挑眉：「到時候我給你收幾個師弟輔助你，等活得不耐煩的時候再收一個關門弟子，屆時我把這一身的功法全都傳給你，尋一處風水寶地自滅，你就是逍遙峰新主人了。」
「那您收關門弟子的意義何在？」
「給你關門。」
畫面一轉，他坐在妖界竹林飲酒。
我想起來，之前在逍遙峰的日子很無聊，我常常會問他：「師尊，我們什麼時候去玩玩？去南海也行，去妖界也行，妖界有一片竹林特別好看。」
成庚看著不正經，但實則無比努力，不是在修煉就是在閉關修煉，他嘴上應承，一直都沒和我去過。
等我死後，他自己倒是去了好多次。
「你是誰？」
一隻小貓邁著兇狠的步伐走過來，奶兇奶兇的，它裝模作樣地吼了一聲：「信不信我吃了你？」
成庚拎著它的後脖子扔給了老妖王。
畫面再轉，聚魂傘在他手中斷裂。
他不信邪，非要用心頭血去修復聚魂傘，然後再次強行聚魂。
失敗，重復一遍，再次失敗。
直到一遍遍耗盡精血，容顏衰老，頭發花白。
戮寧看不過去，給他想了個辦法：「神龍一族的角能延年益壽，或許能助你養回心血。」
恰好一條小龍因為心情不好大鬧東海，闖下了不少禍事。
成庚直接將龍從海裡綁到了逍遙峰。
轉眼幾千年倉皇而過。
鬥轉星移, 當時和他一起找復活方法的戮寧放棄了，常年陷入疲憊之中，小貓的脾氣越來越不好，那條龍當年可能是被他打到了腦子, 做什麼都慢半拍。
萬年來, 成庚上天遁地都沒找到復活我的方法, 於是，他終於死心，收了關門弟子，開始給自己豢養心魔，想要死在回憶中。
可見縱使成仙，仍沒有回到過去的方法。
「師尊。」我終於能發出聲音, 還是以姬雲亭的身子出現在夢境中，「往事要是捏著一直不放手，隻會在手心腐爛。」
他倒在地上，不予理睬。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勸道。
他終於不耐煩，睜開眼不爽地瞪我一眼：「我偏要不放手呢？」
我聳肩，坐在他身邊：「那就不放唄。」
那場血雨下個沒完，我都不知道自己竟然還有那麼多血，我伸手替他遮打在臉上的雨：「我舍不得你，你不放手，所以我就又回來了。」
成庚那雙從萬年前就璀璨閃耀的眼眸至今依然美麗驚豔，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好半晌他才緩緩伸出手, 想要擦去我臉上的血與淚。
「師尊，我是巫若。」我朝他笑，「負責開山的大弟子。」
「你現在還種靈藥嗎？」
他泣不成聲。
那場自萬年前從未在他心中停過的雨終於停下。
我輕輕摸摸他的頭, 像當年他安慰我那樣安慰他：「天道還是公道的, 它看你找我找得太累了, 就讓我回來了, 還讓我忘卻了萬年前的痛苦和仇恨。」
「師尊，你能成仙, 真的太好了。」
31
師尊和我從夢境出來，逍遙峰正圍了烏泱泱一幫人，看著是內門弟子。
二師兄掐著腰和他們吵架：「退一萬步來說, 你們長生天的人就沒一點責任嗎？」
「你退得也太多了吧？你講不講理啊！你們師尊跑去我們長生天把我們掌門寢殿砸了，還不讓我們找你們賠靈石？」
三師兄打圓場，拉住還要胡攪蠻纏的二師兄, 慢條斯理道：「不是不能商量，你說說, 要賠多少靈石？」
長得比我都好看。
「（天」三師兄沉默。
二師兄急得要命：「你快說話啊！」
對方看三師兄陷入沉思, 還以為他同意了：「你要是沒有意見……」
「這個事情你們長生天還是有責任的。」三師兄出言也不知道是及時還是不及時, 偏偏打斷了對方話事人的話，「我們最多賠三千靈石。」
對方的人暴怒，七嘴八舌地開罵：「你們還是親傳弟子呢？你們要不要臉？」
「不要臉啊不要臉！」
「哎！仙尊醒了！我們跟仙尊說！」
本來在一旁看戲的我和成庚對視一眼, 轉身就跑。
成庚牢牢握著我的手，十指相扣，萬年前的遺憾在此刻了結。
幾位師兄見我們跑了，也轉身開跑, 二師兄還喊出了我們師門的親傳口訣：「要靈石沒有，要命也不給！」
天地雖大，但我自此以後真的不是孤身一人了。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