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出手機。
他眼睛一亮,嘴角上揚,趕緊翻轉脖子上掛著的收款碼。
板慄被他恭恭敬敬地遞到我手上。
離開時他的腳步似乎輕盈了很多。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旁邊散桌的客人突然說。
「美女,你買貴的。
「去旁邊店裡買,就 22。
「這小孩兒賊精賊精,從店裡拿出來轉手賣就賺兩塊!」
嗯?
中間商賺差價?
這是幫父母忙,賺零花錢?
當時,這件事就在我腦海裡一閃而過,我並沒有放在心上。
等我吃飽喝足離開,又看到了他。
坐在公交車站,一邊啃饅頭一邊喝水。
小孩兒黑胖黑胖的,敦實得很,給人一種憨態可掬的感覺。
我沒忍住逗了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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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賺了零花錢也不給自己加加餐?」
男孩兒猛地抬頭看我。
發現是我後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沒賺多少。」
「那是賺了多少?」
「32。」
「一份賺兩塊,賣了 16 份?挺厲害!你爸媽呢?不跟他們一起回去。」
「他們在家。」
嗯?
「你不是幫家裡賣的?」
男孩兒搖搖頭。
「我自己找的。」
一瞬間我明白,這不是賺零花錢,這可能賺的是生存錢。
「賺錢幹什麼?」
「我馬上就上高中了,我想自己交學費。」
8
那一天,我用一份糖炒慄子買了一個故事。
一個關於原罪的故事。
有一個男人,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卻偏偏選擇了一個相貌平平的農村女孩兒。
他對女孩兒溫柔體貼,無所不用其極的好。
村裡人都說,女孩兒是上輩子積了德。
女孩兒也這樣覺得。
所以在男人提出要創業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鼓吹父母,拿出了家裡拆遷的 50 萬。
男人承諾,他會好好努力,給女人和孩子最好的生活。
女人等啊等,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直到男人的電話再也打不通。
那是個騙子。
就為了五十萬,他甚至欺騙女人生了一個孩子。
女人和孩子,包括她的父母是怎樣挺過來的,我不知道。
陳昊說母親再婚了。
又生了一個妹妹。
母親很好,繼父很好,妹妹很好,爺爺奶奶也很好。
隻有他有罪。
不是他們不給他交學費。
是他覺得自己不配拿。
說這話的時候他很平靜。
超脫年紀的平靜下,是對未來的茫然和恐懼。
我沉默著,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
「小孩兒,我是來這個城市旅遊的。你要不要給我當向導,一天五百?
「第一個景點就定在你們村吧!」
陳昊是個實誠的孩子。
第二天我下樓的時候他已經等在了酒店大堂。
前臺小姐姐說他七點就到了,等了一個多小時。
「吃早餐沒?我請你。」
陳昊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
「姐姐,我請你吧!
「一天五百太多了。
「我包三餐!」
這話讓我挑了挑眉。
不得不說這孩子有點經商頭腦。
我也沒再推辭,從前臺那兒換了五百塊給他。
「我們去吃什麼?」
「附近有一家面館,那裡的湯底很好,牛肉餡兒餅的味道也很不錯。」
「你吃過?」
「沒有,我聽別人說的。」
我覺得他應該是打聽了的。
早起,我的胃口並不好。
但看他吃得津津有味,莫名地多了幾分食欲。
等到吃完,竟發現自己有些吃撐了。
「我們怎麼過去?」
「坐班車?」
「可以!」
單價六元的車費,從城裡開到農村,整個路程 20 分鍾。
車上的人並不多。
陳昊說:「現在就算是村裡,大多也都有車,有四個輪的,有三個輪的,有二個輪的。沒幾個人坐班車,所以班次很少,一個小時就一趟,每次都要等好久。」
「你們家有車嗎?」
「有的。吳叔買了輛二手車,平時要送妹妹去城裡跳舞。」
我點了點頭,想來他是很少坐的。
在一處路口,陳昊叫停了車子。
他撓了撓頭。
「我們村子沒什麼風景,要非說有點看頭的就是這裡了。」
「農莊?」
「嗯!不過已經荒廢很多年了。」
我上前兩步,站在鐵門外往裡看。
筆直的水泥路,一個大池塘,參差的香樟樹、矮灌木,還有幾棟坐落在其中的黑瓦白牆小矮房。
陳昊似乎和守門的大爺很熟,開了小門讓我們進去。
安靜,這是我的第一感覺。
我想在白牆上作畫,這是我的第二感覺。
不想走了,如果給我一把躺椅,我可以在樹蔭下躺一天,這是我的第三感覺。
「這裡對外出售嗎?」
「啊?」
「這裡賣不賣?」
……
9
和霍燃結束的第二十二天,我買了個農莊。
這裡原本是個人開發的。
可是進展到一半老板跑路了,就砸在了政府手裡。
他們可能也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甩掉這塊燙手的山芋。
熱淚盈眶的,甚至請我吃了頓飯。
「這裡雖然荒廢了,但每年都有保養。
「後期你們公司如果需要翻新、擴建,我們村裡都會給支持。」
我是以工作室的名義買下來的,走的公賬,籤了合同。
說的是考察個一年半載,再看具體的經營方向。
「對了,這事兒是陳昊牽的頭,是不是要給他一點提成?」
陳昊下意識想搖頭,被我瞪了回去。
村書記張大了嘴巴,但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對,多虧了陳昊,這樣,我以個人的名義給他……2000?」
我沒作聲。
「3000?」
……
「5000,不能再多了!許小姐,這錢是我個人出的,要是申報審批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而且他未成年,就算審批下來也不會直接給他!」
「行!」
就這樣,陳昊懵裡懵噔地陪我花了一筆大錢,又自己得了一筆巨款。
「姐,你買這裡幹嘛?」
「住啊!」
「這麼大?」
「後面繼續開農莊?」
「那多久能賺回本?這裡都沒人來!」
「那就搞個私人會所。」
「誰來?」
……
真是靈魂拷問。
「陳婆婆你就別管了。從明天開始,幫我添置東西,以後這裡就是許昭的家了!」
10
從清理打掃到添置必備品,整整花了六天。
總算收拾出一套房讓我住了下來。
這幾天陳昊一直往這裡跑,哪裡有活兒哪裡就有他,但是不肯要錢。
他說錢已經足夠了,他就是喜歡在這裡待著。
從他可以每天早上出來到下午回去,我就明白,他家裡人是不怎麼管他的。
也許是因為他足夠懂事。
也許是因為長久的忽視已經成了習慣。
這天,我買的顏料到了。
穿上圍裙,盤起頭發,我拿著調色盤,身旁擺了一溜煙的排刷、板刷。
「姐,你要畫什麼?」
「畫……新的開始!」
這是我離開霍燃的第三十二天,我好像放下了。
偶爾想起還有陣痛。
偶爾看到他的照片還會下意識劃走。
但我知道,我那原本壓在心底的鬱結已經開始慢慢散去,那原本千瘡百孔的心也在瘋長出新的血肉。
是藍色。
明媚、張揚、澄澈。
是海。
自由、包容、溫柔。
是我自己。
不活別人的目光,不活對的事情,隻活一個我自己。
再一次調好顏色,我爬上了梯子。
「姐,你小心,別摔下來。」
「沒事!」
陳昊還說了什麼,我沒聽清。
耳機裡的音樂聲蓋過了一切。
現在的酣暢淋漓讓我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跳動。
從平緩到熱烈,從熱烈到激昂,最後緩緩回歸平靜。
我忍不住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一低頭,一個叼著煙的寸頭男人正幫我扶著梯子。
「你,哪位?」
他抬頭,生無可戀。
「我特麼也想知道我哪位!臭小子,我的水呢?」
陳昊噔噔地跑了過來。
「哥,哥,來了,你的水。」
陳昊怕我摔倒,跑出去找人,剛好碰到了在附近試飛無人機的寸頭男。
這樣一個看起來就滿身鋒芒的刺頭,一般情況下陳昊是不敢搭話的,可為了我的安全他豁了出去,央著男人幫忙扶梯子。
「是,我答應了幫忙扶梯子,可你也沒告訴我,要扶倆小時。」
「哥,對不起!」
男人猛灌了半瓶水,咬牙切齒。
「廁所在哪兒?」
陳昊趕緊指了個方向。
男人剛抬起腳,又放下來,再次仰頭看向我。
「你,下來!」
「哦!」
我安全落地,一聲謝謝還沒出口,男人已經大步流星地往廁所的方向去了。
「姐,他不會揍我吧!」
我輕笑出聲。
「不會,面冷心善的人!」
我放下手裡的工具,將染了顏料的手指洗幹淨,準備休息一會兒。
收拾好出來,一大一小正蹲在池塘邊研究著無人機。
男人皺著眉,臉上沒什麼表情,給人一種不耐煩的感覺。
但每個陳昊提出來的問題,他都耐心解答了。
我就說吧,我看人挺準。
他們玩得投入,我也忍不住湊了上去。
可我剛靠近,男人就側身「嘖」了下。
「怎麼了?」
「你離我太近了。」
「哦!」
我往旁邊挪了挪。
然後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我們從蹲到坐,看著無人機盤旋、穿插。
還在牆邊捕捉到了一隻兔子。
陳昊興奮不已。
男人說狡兔三窟,精得很,抓不到。
等到無人機電量幾乎耗盡,男人伸了個懶腰。
「行了,我走了!」
我被太陽曬的微醺,「哦」了聲,五分鍾才反應過來,我好像還沒有說謝謝,也沒有問他的名字。
算了,萍水相逢,也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
11
可是這座城市好像太小了。
我想在裡裡外外裝幾個監控攝像頭。
張書記推薦了一個人。
「小路,路川,我們村裡鎮上裝監控攝像頭都是找他,沒有比他東西更全更專業的了,我讓他給你個出廠價。」
錢嘛,能省則省。
本來我是挺好意思的。
直到等待的人從車上下來。
戴著墨鏡,熟悉的寸頭。
他揚了揚下巴。
「巧!」
巧毛線!
我不知道路川是他,他能不知道自己來哪兒?
但我還是點點頭微微笑。
「真巧,上次謝謝你了!」
他「嗯」了聲就開始忙。
裡裡外外走了一遍,他給我標記出需要裝攝像頭的地方,這樣就可以全方位覆蓋。
我連連點頭。
「明白了?」
「不明白!」
路川無語地看著我。
「不明白也要跟別人說明白,不然會被糊弄。」
「明白了?」
「……明白了!」
路川終於滿意,帶著工人開始安裝、調試,然後在我的手機和電腦裡安裝了 app,教我怎麼看。
我很想說這個步驟我會。
可是看著他一絲不苟的樣子,我怕打斷他之後他會兇我。
就這樣,小半天過去了。
下午的時候,路川正在收尾,張書記擰著肉拿著魚還有一隻雞,興致勃勃地走了過來。
「小路、小許,我買了菜,晚上一起吃。」
我有點蒙。
「在這兒吃?」
「啊……」
「我不會做。」
其實是懶得做。
張書記似乎也沒想到這茬兒。
「那,我……」
「我來!」
路川十分嫌棄地瞥了我們一眼,從張書記手裡接過菜就大跨步往前走。
「廚房在哪兒?」
「你後面!」
「……哦!」
對於我的廚房,路川的評價是「差生文具多」。
「你一個不會做飯的,東西比我那蒼蠅館子還齊備。」
「你還開了餐廳?」
「達不到『廳』的高度,『館』吧!」
「您真嚴謹。」
「呵呵!」
路川並不像一個會做飯的人,我很懷疑。
但從他處理肉菜的熟練程度來看,似乎還真是熟手。
不到一個小時的工夫,兩個火鍋,三道炒菜,直接上了桌。
香味十分誘人。
對於我這個已經吃了小半個月速食產品的人而言,簡直是打開味蕾。
在我埋頭苦吃的時候,路川和張書記喝著酒。
等到半飽,一抬眼,路川正看著我。
「怎麼了?」
「你活像個餓死鬼!」
我衝他展顏一笑。
「主要是你做得好吃。」
路川揚了揚眉,移開目光。
我看到他耳廓通紅,不會酒精過敏吧?
但臉色好像還正常。
應該沒事。
這一頓飯吃了倆小時。
張書記走的時候酒足飯飽,非常滿意。
路川蹲在路邊抽煙。
「你怎麼辦?」
路川側了側身,將煙按熄。
「找代駕,你別管我,進去吧,外面冷。」
「監控有什麼問題,可以給我打電話。」
我「哦」了聲,但沒動。
這個地方偏,叫車很難,想必叫代駕也不容易。
「我送你?」
……
「正好我要去市裡買東西,搭你一個順風車,免得明天還要等車。」
「那你晚上住哪兒?」
「隨便找家酒店。」
「車齡多久?」
這話題轉得,我可真是猝不及防。
「放心,18 歲就拿下了駕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