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回避,點頭道:「是,你去的第一天,我便知曉。」
那天是我這輩子最難熬的一天,我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看著他。
他在外室的院外,進出幾次,我反復祈禱,求他不要進去,然後看著他進去了。
小麥芽急得要把他拉回來。
我擋了:「他若有了這個心,是攔不住的。」
宋罡點頭稱是。
沈孺承諾了我爹,承諾了我哥哥們,但他並不了解他們,他們從來不信口頭承諾。
他們走時,不但給我留了暗衛宋罡,還給我留了幾個人,負責幫我出謀劃策。
我嫁入沈府,從不是單打獨鬥。
按照哥哥們的囑咐,我沒告訴過沈孺。
幸虧沒有告訴,否則我沒法準備周全。
沈孺進外室院子那天,我就著手準備和離。
直到今日才提出,是我給自己留了一些緩衝,以防自己因一時衝動後悔。
痛過後,我愈發堅定了和離的念頭。
沈孺爬起來,有些慌張,他止住了哭聲,急著解釋:「竹兒,我不想的,我隻是想給娘個念想,她太想要個孫輩了。」
沈夫人不是完全的壞人,成親八年,有七年時間,沈孺怎麼疼愛我,她都不幹涉,我對她是有感激的,畢竟寡母都戀兒,她能做到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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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什麼都不缺,我能做的,自是要成全她的心願。
拿出籤好字的和離書,遞給沈孺:「沈孺,你是孝子,祝賀你終於完成了娘的心願,現在該完成我的心願。」
沈孺看都不看,扯過來撕了。
他猩紅著眼,渾身迸發怒意:「心願?若是與我相守一輩子,我一定完成,若是與我和離,你盡管死心。」
他的反應,在我預料之中,恩愛八年,不是一時能舍下的,我用了三個月才舍下,而他才開始。
我知道這場和離之仗,難打。
也做好了扯盡臉皮,恩情散盡的準備。
便坐了下來,小麥芽遞給我牛乳,我端起喝了一口。
這三個月,情緒一波動,就喝牛乳緩解。
定了定神,我張口:「你去找外室的那天,我就在你身後不遠處。」
沈孺霎時絕望,他顫著聲道:「當時,你在哪裡?」
我點頭。
他急道:「那你怎麼不攔我?」
我又喝了一口,慢道:「攔得住嗎?」
望著我一雙看透的眼,沈孺頹然,再次倒地。
他不管不顧:「竹兒,不用你攔,我隻睡了她三次,這輩子也隻會有這三次。」
這是幾次的問題?沈孺,我氣得想笑。
但我還是想分得體面,把牛乳喝光,攬平了心境。
「沈孺,你我之間唯有和離」,他聞言又要激動,一看牛乳沒了,我趕緊出聲阻止:「沈孺,你聽我說完,你哭也好,鬧也好,我知你是不想與我和離,也知你隻想讓我允你納妾,但我試過了,你去外室那第一天,我就逼著自己去試,努力了三個月,我完全接受不了,唯有離開,才有活路。你也別再強留我,我會瘋,會死的」,我頓了頓,忍著淚哽咽道:「你去外室那三天,我每天都在嘗試殺死自己。」
話,終於說絕。
我本不想向他展示他曾給我的無盡絕望,但若如此才能和離,便無所謂了。
沈孺完全懵了,渾身顫抖,滿目恐慌,不知道怎麼辦。
我們之間,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
利劍落下,等待他的,唯有死期。
他張嘴,一大口血噴射而出。
5
這時,一直聽牆角的沈夫人衝了進來。
她是和離的第二道關,她曾喜歡過我,如今卻很不喜歡我,她是盼著沈孺與我和離的,但她不願看兒子如此難過,更不想讓沈孺因此毀了名聲。
左右衡量,最好的結果,便是我忍氣吞聲,繼續做沈孺的夫人。
但我不肯,她怒了。
她一邊讓人扶起沈孺,一邊喊著傳府醫。
安置妥當後。
她壓了壓脾氣,如泣如訴:「明竹,我真的沒想到,你這麼狠心,用死來威脅孺兒。」
「你怎麼這麼自私,半點不肯為孺兒著想,孺兒他二十五歲了,沈家家大業大,需要子嗣來繼承,你怎就偏偏理解不了沈孺的職責,沈孺的苦衷。」
「還有,你冷血至極,一口一個外室的指責,這個外室她不是別人,她是孺兒的表妹,她有名有姓,她叫柳雲,自幼與孺兒長大,與孺兒感情深厚,她對孺兒一片真心,進府為妾,也會真心服侍於你,你怎麼就容不下這樣一個卑微、不求名分,隻一心給府裡帶來子嗣的女人?她還是你夫君的親人!」
「更何況,這孩子生下來,會記在你名下,養在你身邊,這樣你也能做母親,享受子孫承歡膝下的天倫之樂,你怎麼如此不明事理,不講人情,不懂得容人!」
一頂又一頂的帽子扣下,半點不提沈孺的違背誓言,半天不提沈孺背叛對我的傷害……
我對著她跪了下去,磕了一個頭:「沈夫人,我確實如你所說的那樣惡毒,確實無法在沈府容身,請您命沈孺與我和離吧。」
多說無益,道不同無法相謀,隻求一別兩寬。
沈夫人沒想到我,連辯解都不辯解,反倒逼她入絕境,她控制不住脾氣,對我大喊:「和離?你安的什麼心,居然讓我做壞人,讓孺兒與你和離?你想什麼呢?你與孺兒成親八年,說和離就和離?」
我抬眸:「沈夫人,我不想說得太多,您與老侯爺成親數十年,後院卻隻有您一人,我想您比誰都懂,我為何一定要和離!」
她滿眼震顫,不知道回憶起了什麼,臉上的血色盡失。
良久,她恢復了理智仍不甘心地道:「那你也不能說不愛就不愛了,你瀟灑脫身,你可想過,若你離開,孺兒怎麼辦?」
我不容分說:「那您讓他去找柳雲時,就沒想過他以後怎麼辦?我覺得您想過了,您料定即使最後鬧得我離開,沈孺終會沒事。」
沈孺滿懷期望地聽完,再也撐不住,昏了過去。
沈孺吐血、昏倒,她還是怕了,沈孺的反應比她預估得大。
她咬牙問我:「郭明竹,你一定要與孺兒和離,當真沒有半點轉圜餘地?」
我堅定道:「是,您親手絕了我和沈孺的未來。按照當年的約定,隻要他找了別人,我就與他和離,官府官印為憑,眾人眼見為證。」
我決絕的態度,徹底激怒了沈夫人。
她用手指著我,瘋狂地恨叫:「約定?約定!是約定給你的底氣嗎?郭明竹,你以為你還是將軍府的小姐嗎?你怎麼看不清形勢?擺不正自己的位置?過去你有爹娘兄長可以依靠,你現在能靠誰,你能靠的是孺兒,是沈府!」她不管不顧地扯開了我的痛處。
剛醒來的沈孺,聽到他娘這麼一說,難堪地又昏了過去。
6
八年前,諸多少年郎向我爹娘求娶於我。
急得十七歲的沈孺,把府上所有值錢的物件都搬來作為聘禮。
但僅是錢財是不夠的,我的哥哥們到處打探沈孺的過往和底細。
五哥的發小見了,對我五哥說:「別麻煩了,幹脆我娶了明竹吧。」
可他身份特殊,我五哥拒絕:「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你。」
發小嘆氣離開。
見聘禮打動不了我爹,又有風聲傳出,五哥的發小要截胡。
沈孺真急了,他做出了所有人都預料不到的事。
他請了他所有的朋友當證人,當著我們全府的面,許諾終身隻我一人,絕不納妾。
不僅如此,他還立下字據,若他一旦有了外心,找了別的女人,他許我和離,並按照我的嫁妝一比一進行賠償。
他先寫好了和離書,籤了字,遞給我,我隻需籤上名字和日期即可。
此番舉動,誠意感天動地,終換來了我爹娘的認可,哥哥們的點頭。
也是這個舉動,讓我真的對他動了心。
隻是比七寶還珍貴的少男心意,終是消失在了時間的長河裡,消失在了不孕的煙雲裡。
但畢竟恩好八年,我做不到完全絕情。
這次和離,我做了兩個方案。
一封普通和離書,一籤兩寬。
我不要他的賠償,隻拿走我的嫁妝。
但,沈夫人不惜觸我傷痛。
我確實沒爹沒娘,也沒哥哥們了。
他們在我成婚後的第七年,皆戰死沙場,為大盛朝換來百年和平。
我家是國家功臣,可在沈孺母眼裡卻是,我沒了靠山,我好拿捏了。
也就是這一年,她開始活泛心思。
之前,她對我沒生,頗有怨言。
但因為我爹娘尚在,她明著並不怨我,還經常安慰我,晚點生好,身子壯實危險少。
爹娘去世後,她就換了臉。
從背後怨我轉到當面陰陽我。
不僅如此,她還鼓動沈孺納妾。
沈孺不允,她便作死作活。
沈孺漸漸不再出聲反對。
三個月前,她哭求沈孺,她說大夫說我倆能生,但誰知道是不是託詞?
她求沈孺就睡他表妹柳雲一次,如果不中,她便放棄。
沈孺猶豫。
最後卻給了她娘驚喜,寵了柳雲三晚。
一個多月後,柳雲查出身孕。
她哈哈大笑:「孺兒啊,看吧,能生的女人,承寵三晚就夠了,你寵了郭明竹八年,她一次都沒懷,她就是不能下蛋,耽誤你多少年啊,我的兒,可憐啊,我的兒。」
沈孺沒反駁。
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從那天起,我和沈孺的婚姻明顯走向了結局。
看著沈夫人兇狠的臉,我知道不用再心軟!
我抬頭看了眼院外的大樹,樹上蹲著我的暗衛。
這是信號,他領命而去。
到底走上了這一步。
7
見我軟硬不吃,一直在外面偷聽的柳雲急了。
她衝進來,不顧身子,跪倒在我面前,咣咣給我磕頭。
「明竹姐姐,要怪就怪我,您別為難老夫人和沈孺哥哥了。」
「您就允了我進府吧,我不是來破壞你和表哥的,我什麼都不求,隻讓我進府就行,我不爭不搶,隻會一心服侍您和表哥。」
「還有,我肚子裡的孩兒,生下來就給您,以後我生的孩子都給您。」
她哭得梨花帶雨,沈夫人心疼不已,走過去把她扶起來,狠狠地看著我:「郭明竹,我沒想到你心狠至此,居然讓有孕的雲兒跪你。」
「你是這世上最惡毒的女人,兒子,你該醒了。看看吧,隻有雲兒才是真心對你。」她聲嘶力竭。
沈孺被喊醒。
他睜開眼後,卻與她想的不一樣。
沒有為她們打抱不平,他冷靜異常,盯著我看,想在我臉上尋找,哪怕一絲毫我舍不得他的證據。
可惜,沒有。
沈孺急了,他推開他娘,推開柳雲,眼睛紅了一片,哭著求我,這次不是技術性哭。
他哭得真誠,向我發誓:「明竹,我真的隻是想給我娘一個孩子,我從來不想要什麼柳雲,我隻想要你,我從來隻愛你,現在我知道了,讓柳雲懷孕是我做錯了,以後我絕不再犯這樣的錯。」
他的眼睛充滿了血絲。
到底是相伴八年的人,即使他傷我至深,我也不忍傷他太重,我溫和了語氣,對他道:「沈孺,別再說什麼隻愛我的話了。你看看你身邊,已有了太多人,我們之間純粹不了了,有她們在,你說你怎樣做到隻愛我?」
我用手逐一指向她們:對我不滿的他娘,對他虎視眈眈的柳雲以及她的肚子。
沈孺隨著我的手看向她們,徹底清醒。
他「啊」的一聲大喊,指著她們跺腳大叫:「你們是誰啊?你們為何會在這裡啊,這是我和明竹的院子,為何你們要進來啊?我們夫妻好好的,你們為何要摻和進來啊?」
沈夫人和柳雲俱是大駭。
她們沒見過這樣的沈孺,這樣的癲狂,這樣的瘋魔。
我沒想到沈孺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但我心裡明鏡似的,沈孺也許會痛,但這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能走到那一步,怨不得別人,他娘求他隻睡一次,沒求他睡三次!
他睡了柳雲三次,說明他是變了心的。
頓覺煩躁,便不想再看他拙劣的痛苦。
一個勁地盯著院門。
這個家伙怎麼還不來!
我的焦躁,讓沈孺終於發現了不對勁。
他額上冒出了豆子般大的汗珠。
他慌亂地關緊院門。
眼裡滿是恐慌與焦灼:「明竹,你在等誰?你等的人要幫你和離是不是?」
我平靜地看著他,點頭。
沈孺恢復了些許理智,卻也剎那間又瘋了。
他抓住我的肩膀搖晃:「不可能,不可能,你休想,明竹,我不會讓你走。」
他眼睛流血,徹底嚇壞了他娘和他的外室。
我被搖得頭暈耳鳴。
勉強穩住身子,然後用力推開他:「沈孺,能不能別鬧了。」
我扶額順耳,勉強指著他捂著肚子,咬唇的外室:「別瘋了,去看看你的孩子吧。」
這句話,徹底絕了他的希望。
他嘶吼:「孩子,你不在意了,不在意這個孩子了,你心裡是真沒我了!」
我避開他的眼,看向門外。
「明竹,你在等誰?除了我,你能找誰?」沈孺用力把我往回拽,拽了我一個趔趄。
「自然是在下。」門被踹開。
我躲開碎片,心落了地。
大理寺少卿陸承知走了進來,帶著一隊人馬。
沈孺一家被震住。
陸承知一句廢話不說,上來就宣讀官府蓋印的和離書,宣讀我的嫁妝清單。
念完,提醒沈孺,按照約定,要等價賠償。
沈孺不瘋了,他一動不動,隻定定地看著我,嗫嚅道:「不過一日,明竹,你就將我從天堂拽進地獄,再無出期。」
我當沒聽見。
他娘轉成了瘋子,大喊不可能,不可能。
天下怎麼會有這麼惡毒的女人,夫君不過是納個妾,她就要夫家破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