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淮刻意將腳步放慢了些,想著葉楚在那兒擔驚受怕。陸淮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似乎覺得有趣得很。
他走到拐角處的牆邊,就沒有繼續走下去。兩人隻要走一兩步,便能立即碰上。
這時,陸淮從衣服的口袋裡拿出了一個精致小巧的金色打火機。
他伸出手指,輕輕撥開了打火機的蓋子。
嗒的一聲響。
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響亮。
這聲音自然落進了葉楚的耳中,她在牆的那一邊,聽得膽戰心驚。
葉楚生怕陸淮下一秒便會走過來。陸淮分明已經沒有事做了,他為什麼還不離開?
陸淮反復撥弄了幾次,似乎每次都恰巧敲在葉楚的心上。一下又一下,她愈發緊張了起來。
陸淮嘴邊浮起了一絲淺笑,他不準備再逗她了。
打火機的蓋子被合上,他將打火機放回口袋,正想起步離開。
這時,拐角處的葉楚似乎被人一推,猛地撞進了他的懷裡。
那人力氣大,葉楚身形不穩,搖搖晃晃,跌入陸淮懷中。
他接住了她。
少女的觸感柔軟至極,淺淺的清香撲進鼻子。似她潔白如玉的皮膚一般,細膩得很。
陸淮的手僅僅扶住了她的肩膀,沒有半分逾矩。他的手指不經意微微彎曲,她的長發不可避免地拂過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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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黑柔順的長發從他掌心劃過,起了酥酥麻麻的痒意。
陸淮冷瞥了一眼葉楚身後的人。
他認出來,那是沈九的人。
葉楚恰巧和他的胸膛貼得極緊。
她的鼻子被撞疼了。
葉楚聞到了一股淺淺的煙草味,陸淮的呼吸近在耳側。兩人分明沒有逾矩,氣息卻輕淺地纏繞起來。
因著衝勁太猛,她差點摔倒,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禍不單行,葉楚的腦子裡隻能閃過這句話。其實應該說沈九不達目就不罷休的性格,造成了這次和陸淮的“偶遇”。
她仍有警覺,曉得陸淮不喜與人觸碰。
葉楚立即從陸淮的懷裡脫離,迅速退後一大步,和陸淮隔出了一段距離,陸淮的手一下子松開了。
“對不起,三少。”葉楚朝陸淮點了點頭。
道歉既是為了碰撞到了陸淮,也是為了剛才的偷聽。
陸淮沒作聲,他挺拔高挑的影子投射在葉楚身上,葉楚整個人都陷在陰影裡,無處可逃。
陸淮的存在感極強,雖說他默不作聲,但是葉楚也不想主動開口打破寂靜。
葉楚略微低著頭,沒有和陸淮對視,而是看著他的第三個襯衣扣子。
葉楚會出現在這裡,陸淮並不奇怪,但她會撞進自己的懷裡,卻是他想不到的。
沈九這人慣來無聊,他不過是讓沈九找個人,沈九就自己想了這麼多。
陸淮心想,他讓沈九去尋葉楚,不過是因為那晚在小巷裡的交集,沈九自作主張,費盡心思給他制造所謂的偶遇。
沈九是以為他對葉楚有興趣,所以才想幫自己一幫,看來沈九最近過得真的太闲了,是該給他找個其他事做。
陸淮看著葉楚,發覺那張小臉上起了紅暈,耳根處也紅得厲害。
先前那般沉著的人,也有這樣慌亂的時刻。
陸淮忽的一笑,淡淡開了口:“為什麼道歉?”
葉楚怔了一怔,她以為陸淮會因為方才她的偷聽而不高興,可他現在這樣問,好像並沒有將那件事放在心上。
葉楚想了想,緩緩說道:“是我走得太急了。”
簡簡單單一句話,一來既撇清了沈九,將責任全推到自己身上,二來又給了跌進陸淮懷中一個理由。
合情合理。
陸淮抬眉,她仍然理智聰明,和當時在車上與他對峙那日並未有多大差別。
陸淮接受了這個解釋。
“你躲在這裡做什麼?”陸淮明知故問,看向葉楚的眼睛漆黑深邃,叫人看不透。
葉楚隻能硬著頭皮回答:“因為某些事,被困在恆興茶社了。”
葉楚並不直面回答這個問題,若是將沈九交待出來,又會引發陸淮的問題。
在陸淮面前,她半字不提沈九,不牽扯進任何事來。
更何況,陸淮聰明至極,定會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陸淮沒有繼續詢問葉楚為何困在恆興茶社,卻又換了一個問題:“你在這裡躲了多久?”
葉楚清楚,陸淮當然知道自己在這裡旁觀了全程,所以她不會選擇撒謊。
思索了幾秒後,葉楚開口:“我聽到了一些不該聽的事情,離開茶社後便會立即忘掉。”
陸淮唇角抿起,淡淡地笑。
但陸淮一直沒有講話,葉楚不知他心中在想什麼,隻能抬眼去看。
待葉楚抬頭看的時候,卻發現陸淮已經拿出了一塊懷表。
葉楚怔了一怔,她記得很清楚,那塊懷表是陸淮母親的。
表鏈垂下,表蓋被打開,懷表輕輕垂在葉楚的眼前,能清晰地看見秒針在移動。
這裡寂靜,葉楚聽見懷表滴答滴答地在走。
可她卻忽然恍了神。因為上輩子,那個懷表也曾在她手中一段時間。
那時,葉楚和陸淮要去南京的一座廟。在路上,葉楚的表壞了,陸淮暫時將他的懷表借給她用。
後來,他卻讓她不用還了,這塊懷表便一直留在她那裡。
……
這塊懷表勾起了葉楚遙遠的回憶,她卻聽到了陸淮的聲音。
“葉二小姐,已是晚上八點半了。”
“這麼晚了,葉二小姐該回家了。”陸淮的聲線極低,眼睛像黑夜一樣,深不見底。
這話落入葉楚的耳中,將方才已經飄遠的思緒拉了回來。她收回了視線,不再去看那塊懷表。
葉楚立即點頭:“我這就離開。”
葉楚說完後,很快便提腳往茶社門口走去。
陸淮看著她的背影,她走得很急,步子也快,仿佛想快速離開這裡似的。
這一次,倒是沒有遇到任何阻攔的人,葉楚順利地便走了過去。
還未出茶社,葉楚就聽到了外頭響起來的雨聲,她加快了腳步,走到門口。
此刻,天下了雨,雨水下得又快又急,怪不得天色那樣黑,雨水冰冷地敲打著地面。
雨被風襲進了屋子,葉楚的臉上也潮湿了起來,她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繼續抬頭看著。
因為要赴沈九的約,葉楚沒有坐家裡的車。她不想讓葉家人知道,她要見清會的沈九爺。
她不可能打個電話回葉公館叫人來接。而這裡,電車離得遠,黃包車又攔不到,隻能等著雨勢小點,再回家。
秋夜裡的風似乎格外寒冷,葉楚不由得用手環住了手臂,耐心等著。
待到陸淮出來的時候,恰巧看見了葉楚的背影。
他隻瞧見葉楚抬頭看著,外面是一片清清冷冷的雨幕。
她的目光專注,仿佛在細細打量這突如其來的大雨。
她沒有戴圍巾,毫無遮擋的脖子露出雪白的一截來。
葉楚的外衣也因為掀起的雨水沾湿了不少,但是她卻恍若未覺。
外頭的雨下得厲害,她卻安靜極了。
仿佛在這個潮湿的上海灘的夜晚,添了一抹明豔清麗的顏色。
低沉的聲線從身後響起,葉楚怔了一怔。
“你的車又熄火了嗎?”
言下之意是,需要我送你回家麼。
第34章
陸淮極低的聲線, 被葉楚聽了個明白。
葉楚抬頭看了看,大雨仍沒有停歇的趨勢, 她緩緩轉過身去。
陸淮正好站在她的身後, 風衣敞著,玄黑色襯衣上面開了兩顆扣子。那雙漆黑的眼睛剛巧在看著她。
他在等待她的回答。
陸淮沒有繼續開口, 神色淡然未動, 仿佛方才那句邀請不是從他口中講出的那樣。
今夜的這場雨下得那樣大,想必短時間內都不會停。葉楚沒能找到別的法子回家, 思來想去也就隻有這樣一個辦法。
“葉家的車子今天沒有來。”葉楚交待了一下現在的情形,就算是回復了陸淮剛才的問題。
陸淮:“電車站好像離恆興茶社也不近。”
葉楚一愣, 她仿佛明白了陸淮的意思。上回在學堂附近偶遇陸淮, 他講過, 她對他不必那樣拘謹。
先前,因為無法確定陸淮的態度,葉楚才處處躲他。可現在, 她已經清楚,陸淮並無敵意。
她便能用朋友的態度對待陸淮了。
葉楚現在攔不到黃包車, 若是能借督軍府的車一用,倒也十分便利。
……
葉楚抬眼看著陸淮,撞進他漆黑的眼睛裡。陸淮一直在看她, 卻仍是沒有想要說話的樣子。
葉楚頓了幾秒,繼續開口:“能不能……”
陸淮淡淡一句:“嗯?”
葉楚隻能接著講了下去:“能不能勞煩三少送我回去?”
“嗯。”
陸淮的聲音依舊很淡,語氣卻變了幾分,能看見他眼底浮起的笑意, 輕不可察。
陸淮起步離開了恆興茶社,葉楚看著他的背影。天氣有些冷,她繼續站在門口等待。
沒過多久,一輛黑色的汽車停在葉楚的面前。陸淮從車裡扭頭,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上車。
開車的人是陸淮,葉楚覺得有些奇怪。她先開了車門,坐在了副駕駛上。車廂裡隻有他們兩個人。
葉楚問:“今天,三少是自己開車來的嗎?”
陸淮點頭:“今天司機告了假,所以我一個人來的。”
葉楚很快就信了,其實,陸淮沒有告訴她。司機現下還留在督軍府裡,陸淮主動放了他一天假,自己過來。
陸淮的手放在方向盤上,神色從容。他們的車穿過上海灘的街道,越往葉公館開,就越安靜。
葉楚坐了陸淮的車回家,若是一言不發,就顯得生分又尷尬了。
她記起前些天看到報紙,耶松船廠的一艘船出了事故,據說,少帥陸淮替陸督軍撫慰了那些受害者的家屬。
在上海灘,清會和鴻門水火不容,因為有著陸淮的牽制,才能維持和平的表象。
葉楚找到了開口的契機。
“謝謝三少。”
陸淮仍看著前方,開口道:“為什麼?”
“前幾日在報紙上看到,耶松船廠的事故,我很是抱歉。”葉楚說,“三少辛苦,為了華東地區的百姓們,做了許多事。”
葉楚講話的時候看向陸淮,卻在提到“耶松船廠”四個字時,發覺陸淮的眉心一緊。
葉楚很快就察覺到了陸淮的不對勁,她那句話裡似乎有哪裡出了錯。
“三少?”葉楚的聲音清透,她在旁小心翼翼地探著。
聽到葉楚的聲音,陸淮覺得方才心底升起的怒火勉強降下了幾分,他終於轉過頭,看了她一眼。
兩個人的視線相接,她的眼睛清亮至極。之前他們的見面要麼是相互試探,要麼就態度疏離,這一次卻不一樣。
這輛車上沒有別人,陸淮和葉楚的距離不遠不近,卻因為隻有他們二人,莫名感覺近了一些。
不知怎的,看著葉楚的眼睛,陸淮覺得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他的視線逐漸模糊了起來。
他們兩人是見過幾次面,這種熟悉感從何而來,他也說不上來。
陸淮沒有多想,視線重新落回葉楚身上,淡淡回了一句:“葉二小姐。”
分明她沒有詢問半句話,他卻清楚她的心思。
葉楚年紀雖小,可她關心的事情卻很多。陸淮明白,她想問之前耶松船廠那件事。
好奇心重不是一件好事,有時候,人甚至會因為好奇心害死自己。
耶松船廠這場事故復雜得很,那個處處針對自己的人一手安排了這件事。
陸淮知道葉楚很聰明,但他並不希望她被牽扯進這些事情裡。在陸淮看來,葉楚是一個女學生,應該擁有無憂無慮的日子。
思索後,陸淮開了口:“有些事情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樣,但你隻要安心過好現在的日子就可以了。”
葉楚怔了一怔。陸淮的話很有深意,但他是什麼意思?
有些事情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樣……難道說耶松船廠的船出事其實並不僅僅是一場普通的事故嗎?
又或者,這件事有幕後黑手在操控,而陸淮不告訴她過多的事情,隻是不想將她牽扯進來。
……
“好,我會的。”葉楚沒有多問,認真回了陸淮。
“嗯。”
得到了葉楚的回答後,陸淮凝視著前方的道路,注意力繼續放在方向盤上。下雨天,路這樣滑,應當小心謹慎才是。
汽車平穩地開著,一旁的葉楚卻坐在那裡心神不寧。
通過陸淮的話,葉楚知道了耶松船廠這場事故的復雜性。但是上輩子,這件事並沒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