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捏開我的嘴,手上的冰涼凍得我生疼:「你別忘了你的身份,你是來和親的公主,誰是太子,你便是誰的人。」
我一字一句告訴他:「你不用拿東吳公主身份壓我,我根本不在乎。」
「那姜定晟呢,你也不在乎?」他用定晟來要挾我。
我的心不斷下沉。
是啊,還有定晟,這個我一手帶大、同我一起歷盡悲歡離合的幼弟,我不能不在乎。
我被他強拉了出去。
外面已經安靜下來,剛才來帶我走的那些人變成了一具具屍體,勉強還活著的,也被軍士一劍貫穿胸膛。
元修曾說這中年人是禮部官員,可禮部的人怎會舞槍弄劍,看來元修瞞著我做了很多事。
現在蕭元昭既然不留他們活口,要麼是早已摸清他們的底細。
要麼,是殺人滅口。
他拽著我穿過這些屍體,然後丟進一根根沾了油的火把。
這座我和元修最後幸福的地方,頃刻間被熊熊大火包圍,連簌簌的大雪都壓不滅。
我和定晟被塞進馬車,車輪滾動,我掀開車簾回身望去,那純潔雅致的玉山別宮一點點地在風雪和烈火中消散。
16
回到皇都後,我被安排在一處別宮,等待和蕭元昭的大婚,是北周皇帝下的旨意讓我嫁蕭元昭。
五公主那時說得沒錯,我這個東吳公主失了夫君後,要麼陪葬,要麼被賜給其他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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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古至今,我們這樣的女孩子被送去異國,從來不是真正地嫁給誰,不是被寵愛被尊重,而是替母國承擔敵國的蔑視、責難、怒火……
至死方休。
而因為元修,我是和親公主裡為數不多的例外,我沒有遭受過那些痛苦,可現在元修也身陷囹圄。
我不明白太子妃這樣尊貴的位置,北周為什麼願意一次次給我這個敵國之人。
是東吳又強盛了嗎,讓北周不敢怠慢我?
我不知道,我和東吳隔著一片片平原一座座高山,我得不到那邊一丁點的消息。
若是元修死了,我願意殉葬。
生同衾,死同穴。
可定晟緊緊拉住我的手:[阿姊,你會永遠陪著我的,對吧?我們還要回東吳去見母妃和小妹的,對吧?]
他怕我丟下他,眼睛裡寫滿了懇求。
我終究是不忍他的眼神,抱住他:[我會陪著你,但你也要學著長大,阿姊陪不了你一輩子。]
定晟被送回了質子府。
宮門關上,隻剩下我一人。
在這裡,我出不去,也打聽不到元修和皇後的消息,蕭元昭也不出現。
看管我的人說他很忙,沒時間來見我。
於是我給他寫信,陳情我與元修少時相識,歷盡苦難,好不容易做了夫妻,不論生死,也讓我們見一面。
又言我知他厭惡我,定不願我與他的婚事,若他願幫我這次,我拼了性命讓陛下解除他與我的婚約。
可書信轉交給他許久,卻不見他來。
我最後心力交瘁暈倒,他終於來了。
他一身暗金色的蟒袍,少了些從前的少年氣,多了份上位者的殺伐。
他指著桌上我未動過的飯菜:「吃完這些東西,我會帶你去見他,但自此之後,你要做好你太子妃的本分,不要給我惹麻煩。」
我怕他說話不算話,立刻往嘴裡大口大口塞吃的,可沒吃幾口,他又握住我的手腕:「夠了。」
我不解地看著他,明明是他讓我吃的。
「夠了。」他語氣帶著挫敗,「三天後我來接你。」
17
三天後的夜裡,蕭元昭一身常服地出現,身邊隻跟了一身形瘦小的隨侍。
他讓我和那隨侍換了衣衫,然後帶著我走出這關了我兩個月的別宮。
我低頭跟在他的身後,隨他上了馬車。
約莫一個時辰後,馬車在一處莊子停下。
「他就在裡面,陛下念及血緣,饒了他性命,將他貶為庶人,流放北荒,明日就要走。」蕭元昭告訴我。
我松了一口氣,雖然北荒在北周最北的地方,離這裡千餘裡,但隻要人活著就好。
我快步走進去,有絲竹之聲和女子的嬌笑聲傳來。
元修身邊鶯鶯燕燕,有的給他喂美酒,有的給他剝葡萄。
他愜意地躺在她們的腿上,絲毫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
「官人明日就要走了,不去見見那東吳公主麼?」一女子嬌聲問道。
元修吃著女子遞過來的葡萄:「和你們在一起這麼快活,見她做什麼?」
「她是您的發妻,而且聽說容貌可是遠勝我們這些花樓女子。」
元修笑道:「她生得的確貌美,但實在是沒什麼情致,哪裡比得上你們,我當年也是為了活下去才接近她的,誰知她家根本沒有翻身的機會,讓我押錯了寶。」
「可她來和親後你們很恩愛啊。」
「那是做給我父皇看的,畢竟娶她是父皇的旨意,我也反抗過,大婚那日裝病來著,沒想到還是躲不過。」
「她還試圖和我有個孩子,真是痴心妄想,我們北周怎麼能有一個流著東吳血的孩子?那不是自甘下賤麼?所以我裝病不與她同房,她竟然還以為是我不行,真是冤枉我了。」
女子們都吃吃地笑了起來。
元修又喝了一杯酒,拿出一盒子金銀珠寶:「明日我就要走了,今日你們若是伺候得好,我重重有賞。」
女子們嬌笑著一擁而上,他跌進一片溫柔鄉。
我慢慢後退,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我以為我和元修是互相愛慕,原來我隻是他的一塊踏腳石。
路上我摔了一下,膝蓋和手都摔破了,流了血。
但我並不覺得疼,比起元修剛才的那些話語,這點疼根本不算什麼。
蕭元昭將我扶起。
[我沒事。]我推開他繼續向前走。
他一把將我抱起向馬車走去,力道大得根本不容我反抗。
這時我好像看到了元修,看到他站在陰影裡瞧著我們,有著化不開的悲傷。
可等我仔細去看,隻有風搖動的樹影。
18
回到別宮,容貴妃來了,那個隨侍正瑟瑟發抖地跪在地上。
見到我們後,容貴妃不由分說地給了蕭元昭重重一耳光:「你是不是覺得你已經高枕無憂了?」
蕭元昭被打得偏了頭,嘴角溢出血,他回道:「兒臣不敢。」
容貴妃冷笑一聲:「不敢?若不是今日那人……你以為你能做得天衣無縫?」
「兒臣自有分寸。」
容貴妃氣得又揚起手掌,但最終還是未落下:「你最好自有分寸。」
臨走時她對我道:「你若想活命,就做好你的本分,若再發生今日之事,本宮絕不饒你。」
我隻聽著,並不言語。
後來我才知道,她說的那人指的是皇後。
皇後在元修走的那日在宮中自缢而亡,宮裡亂作一團,所有注意力都被集中到了宮中。
這一晚,我睡了很久很久。
門被吹開,我看見元修站在門口,溫柔地看著我。
我知我是夢見他了,我也看著他。
奇怪,夢裡的我並不恨他。
春夜的清風吹過,他對我笑了笑,嘴一張一合地說了句話後,轉身緩緩走進夜色裡。
我的心一陣莫名的刺痛,將我痛得從夢中驚醒。
我赤腳跳下床,打開門跑出去,隻有天上的一輪明月如水,沒有元修。
他走了。
在我的夢中遠去。
他最後在我夢裡說了什麼呢?
19
和蕭元昭大婚的時候,是元修被流放半年後。
早上定晟來送我出嫁,這半年裡他長高了不少,已經及我的下巴。
他朗聲為我讀了祝詞,背著我上了十六抬大轎。
落轎後我被扶著走向蕭元昭,一切和兩年前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沒有風吹起我的蓋頭。
行完禮後,蕭元昭再次背起我穿過那長長的宮廊,向寢殿走去。
依舊是緊繃的脊背和脖上清晰的筋脈,心跳也依舊強勁。
伏在他的背上,我有些恍然,好像一切都還在昨日,好像走過這條宮廊後,我就可以見到元修。
可沒有元修。
上一次蕭元昭是將我扔在床上,摔疼了我的胳膊。
這一次他將我輕輕放在床上,然後掀開我的蓋頭。
他今日沒有往日的凌厲,眉宇間柔和了許多。
我們喝了合卺酒,宮人們都退了出去。
他看著我,而我看著這熟悉又陌生的東宮寢殿。
殿還是這座殿,但元修用過的東西已經全部換掉。
我們一起養在窗邊的蘭花被換成劍架,牆上元修為我畫的畫像換成了雄鷹展翅圖,就連常臥在貴妃榻邊那隻波斯貓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白虎皮。
都沒了。
隻剩下我還在這裡。
夜漸漸深了。
這一夜,難過又漫長,像是一場永無止境的刑罰。
最後我飄起來站在床邊,我看著床上那潔白嬌柔如東吳菱花的姑娘,我原以為她會哭會痛苦,可她卻那樣地平靜。
平靜得像是死去。
但又未死去。
她一點點被剝開,被綻放,曝曬在烈日下。
我聽見蕭元昭沉沉地問她:「你知不知道,我……」
他欲言又止,菱花也沒有回應他,他便沒有說出那下半句。
天微微亮時,我又飄回那具皮囊,起床梳洗打扮去見皇帝和容貴妃。
雪天路滑,我踉跄了一下。
蕭元昭回身拉住我,握著我的手,一直到皇帝的天重殿。
嫔妃們掩嘴輕笑,容貴妃則皺了皺眉。
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他隻不過和元修一樣,都要在他們父皇面前做做樣子罷了。
北周皇帝疑心重,所以讓他們這些做太子的兒子娶我這個不能帶來任何助力的東吳公主。
皇帝蒼老了一些,鬢邊有了上次見到時未有的白發。
他賞賜了我一些東西,突然問我有沒有去見過元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