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義生說了好多的話,仿佛這輩子的說教加起來,也不及今日這樣深刻。
未嘗沒有懷疑過老天不公,它示他以殘疾,贈他與貧窮。富貴健康,平安喜樂,闔家團圓,到頭來一件都沒有。
得知病情的頭一個月,他整夜整夜的睡不著,倒不是害怕死亡,也不是無法承受病痛,哪怕在手術臺上因麻醉而漸漸昏迷,又因藥效褪去、被疼痛喚醒,他也不曾害怕。唯一害怕的是,如果他就這麼走了,徐晚星該怎麼辦。
他的小姑娘還沒有來得及冉冉升起,還沒有大放光芒,若他離去,這世上還有誰來愛她?
黑暗裡,他在病床上哭得像個孩子。
他不怕沒人愛他,不怕剩下的路滿是艱難險阻,隻怕未來更長的日子裡,他無法再陪她走下去。
不管是誰生下了晚星,丟掉她是個天大的錯誤。她那樣可愛,那樣懂事,值得全世界最好的一切。奈何他徐義生沒本事,隻能這樣粗糙地將女兒養大。可他知道,若是晚星的親生父母知道她是這樣好的孩子,一定會後悔。
術後的一周,他告訴徐晚星他去了山裡看大棚蔬菜,與蔬菜商談今後的食材供應。可在醫院煎熬的時候,深夜躺在病床上,他死死咬牙,淚水湿透了枕頭一角。
徐義生,大男人哭什麼哭?他這樣問自己。
可是一想起徐晚星,他就不甘。他怨天尤人,恨命運無常,怕未來不能再當她的依靠,更怕自己看不見她變成一顆真正的明星。
他一輩子沒有家與親人,是徐晚星給了他這個機會。
他窮,殘疾,像是躺在路邊都無人搭理的臭石頭。偏偏老天爺送他一顆明珠,將黯淡無光的生活變成了彩色,添以歡聲笑語,裝滿愛與希冀。
傷口在深夜傳來撕心裂肺的痛,他蜷縮在病床上,鼻端是消毒水的氣味,眼前是女兒的面容。
如果老天爺能聽見——他喃喃地說,緊閉上湿漉漉的眼——我徐義生這輩子都不是善男信女,但我求你,用我全部的誠意求求你,再給我多一點的時間。求你讓我看著她長大,看到她嫁人,擁有一個新的家。
到那個時候。
到那個時候,即便離開得痛苦又狼狽,我也毫無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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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老天爺有沒有聽見他的話,徐義生不得而知。
逼仄的家中,徐晚星還跪在搓衣板上,哭成淚人一般,伸手抱住了他。
她說:“書什麼時候都能念,在哪裡念都可以。可是爸爸隻有一個。”
她像十歲那年,在巷口被大孩子欺負了一樣,看爸爸彎下腰來,便緊緊摟住爸爸的脖子,無論如何不肯松開手。
“我不準你死。我不準你死……”
她嚎啕大哭,淚水燙傷了徐義生的脖子,也燙傷了他的心。
老天爺真狠心。她哭到天昏地暗,哭到上氣不接下氣,腦子裡隻有這一個念頭。
求求你,別帶走我爸爸。
其他的,她都可以不要。大學,前程,喬野,朋友。她甚至願意用自己的健康去換爸爸再多陪她一些時日。一輩子清貧也不要緊。
隻要他們爺倆守著抄手攤子,好好過日子。
求求你了,老天爺。
*
那一夜,哭成淚人的還有別人。
張靜萍拎著一堆東西,站在尚未合攏的卷簾門外,手裡的東西咚的一聲落地,捂住嘴哭的不像樣子。
一直到屋內的對話停了下來。
一直到徐義生哭著答應女兒:“好,不哭了,不哭了。咱爺倆好好過,爸爸不逼你。”
她才終於擦幹眼淚,重新收拾起地上的東西,走進屋去。
“爺倆這是在幹嘛呢,演電視劇?”她強顏歡笑,把東西往桌上一擱,“瞧瞧你們家這桌子,本來就小,還堆得滿滿當當,東西都沒處放。”
父女倆擦幹眼淚,徐晚星起身叫了句:“張姨。”
“欸。”她笑著應聲,指指桌上的東西,“我老顧客,你見過的那個,顧總顧先生,出了趟差,帶了不少東西回來,也給我勻了點。”
“這是鹿茸,這一袋是牛肝菌,這箱是牛奶,還有一籃子土雞蛋,說是山裡的農民自個兒養的,沒吃過一丁點飼料,可健康了。”
她絮絮叨叨把東西放下,又問候了一番徐義生,最後才起身要走。
徐義生說:“晚星,送送你張姨。”
張靜萍也沒推拒,與徐晚星並肩朝外走。
遠離卷簾門十來米時,她才側頭,“你爸怎麼說?”
徐晚星的眼圈還紅著,深呼吸,“我說了,我不念大學了,先休學,換我來賺錢養家。如果他的病情穩定,明年我再把學業撿起來。”
“他能同意?”
“他不同意,但我也不會妥協。”
小姑娘褪去了青澀與懵懂,身姿筆直地站在深夜的巷子裡,像棵永不妥協的青竹。
張靜萍又難過得想哭,伸手摸摸她的頭,“晚星,你是個好孩子。是老天爺的錯,他不肯善待好人。”
徐晚星咬牙笑了,“結果什麼樣,還沒人知道呢,不是嗎?我爸他不一定會有事。”
有她在,絕不會讓他有事。
張靜萍一邊擦淚,一邊也笑了,“好,好,你爸肯定會沒事。”
她心念一動,側頭對徐晚星說:“賺錢的事,你先別急,我去問問顧先生。他生意做得大,一向有業務麻將,需要會算牌會喂牌的好手。之前也問過我,店裡有沒有合適的人手會幹這一行,可我那都是些中老年人,誰會幹這個呢。”
徐晚星一頓,“業務麻將?”
“生意伙伴常年有經濟往來,現在上面管控太嚴,幹脆拿牌桌當幌子,安排自己人上去,該送錢時就大把大把地輸,該收錢時就一把接一把地胡。”張靜萍神色凝重,“但你要想好,究竟是不是要放棄前途,去做這一行。這個來錢快,但絕對不是什麼好出路。”
徐晚星毫不猶豫地說:“隻要能賺錢,我做。”
*
喬野第無數次站在黑漆漆的書房門口,一言不發呆立良久。
徐晚星白天總在課上打瞌睡,不論他說什麼,師爺把她叫去辦公室數落多少次,她都油鹽不進,像極了當初那個麻將少女。
他飛快回家,騎上山地車就要重新出門。
喬慕成氣得大拍茶幾,“你給我站住!”
喬野定在院子裡,背對父親。
“離高考還有幾天了?你自己數數!成天魂不守舍的,你到底要去哪裡?”
喬野低聲說:“我隻要二十分鍾,二十分鍾一定回來。”
“別說二十分鍾了,兩分鍾也不行。”喬慕成嚴厲地皺起眉頭,“小野,你是怎麼回事?你媽之前說怕你和徐晚星一起玩,學壞了,我還不信。你自己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哪有半點高考生的樣子?”
“我隻要二十分鍾。”
“你——”
“爸。”少年人孑然一身站在院落裡,緩緩回頭,“隻要二十分鍾,讓我去吧。”
孫映嵐拉了拉丈夫的胳膊,低聲說:“高考快到了,孩子壓力大,你別置氣。”
喬慕成咬牙,“成,你去。就二十分鍾。記住,隻此一次。”
少年登上山地車,風一樣踏著夜色往夜市疾馳而去。
他停在興旺茶館門外,徑直走了進去。
櫃臺後,李叔問他:“哎,小伙子,去哪兒啊?”
“找人。”
“哎哎,別急著進去,你找誰啊?哎,我說,你怎麼不理人啊!”
喬野一路穿過大堂,走進後院,那裡是無數個包間。與前面普普通通的大堂不同,院落裡有一棵梅樹,幾座假山,綠草成蔭。在院落四周,是幾個裝潢雅致的包間,玻璃窗,採光極好。
李叔跟著他匆匆而來,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這地方是你能亂闖的嗎?小孩子不懂事,趕緊出去!”
喬野卻定定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某扇落地窗後,虛掩的窗簾隔不斷視線。
他看見了徐晚星。
她側對窗戶,坐在幾個成年人之間,遊刃有餘地打著牌,姿態闲適,唇角帶笑,不時說些俏皮話,逗得大家一陣笑。
在某個中年男子身後,還站著個花枝招展的女人,不時殷勤地俯身倒茶,又送到男子嘴邊,笑靨如花。
徐晚星仿佛沒看見,對周遭的一切都感到舒坦又自在。
喬野說:“李叔是嗎?”
李叔一愣,“你是——”
“我是她朋友。”他定定地看著徐晚星,說,“我隻要兩分鍾,兩分鍾後就出去,行嗎?”
“你可不許搗亂啊,這兒的人都不是你能招惹的。”李叔警告他。
“您放心,我絕不搗亂。”
李叔退到不遠處觀察他,而他的目光一直鎖定在那道身影上,拿出手機,撥通了她的電話。
*
手機響了四次,徐晚星都隻摁了下,掐斷聲音,四次。
第五次時,對面的男人笑了,手中的麻將扣在桌上,淡淡道:“去接電話吧,小徐,咱們這兒沒這麼嚴的規矩。家裡人找這麼急,怕是有要緊事,別讓人操心。”
“謝謝顧先生。”
徐晚星起身,拿著手機匆忙走出包間,停在小院裡。
深呼吸,她接通了電話。
“怎麼了,找我有事呀?”
喬野站在假山後,慢慢地問了句:“在哪?”
“在家啊,看書呢,手機靜音了,就沒聽見。”她故作輕松。
喬野沒說話。
她又催促似的問了句:“說呀,有什麼事?沒事別打擾我看書,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不看書也全都懂。”
說罷,還孩子氣地哼了一聲。
可那頭仍然沒有回應。
徐晚星略微不安地握緊了電話,仿佛有所察覺,抬起頭來,四處張望。某一刻,她看見了假山後拖得長長的影子,身形一滯。
那人從假山後走了出來,掛斷了電話,與她四目相對。
風仿佛有聲音,呼嘯而過,明明是五月的夜晚,帶著些許夏天的熱度,吹在面上卻像刀子。
他離她咫尺之遙,又像在千裡之外。
良久,是他打破了沉寂,“為什麼?”
徐晚星聲音暗啞,脊背卻依然筆直,“我需要錢。”
“要多少?”
“很多。”
喬野默了默,從身上摸出錢夾,遞給她,說:“現金不多,卡裡有八萬,我從小到大存的。錢給你,跟我回去。”
徐晚星沒有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