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沒有身體重要。”她強硬地說。
“沒有錢,身體不好了也沒病治。”徐義生把手一揮,“你的心思該用在學習上,別的可別瞎操心了。”
徐晚星背對父親,手裡是一碗熱氣騰騰的抄手。她一眨眼,眼淚吧嗒一聲往下掉,險些握不住那隻碗。
他說得對。沒有錢,病了也治不了。
下午從茶館走後,徐晚星跑了一趟醫院,見到了徐義生的主治醫生。朱醫生是個中年男性,溫和有禮,得知她是患者的女兒後,還挺吃驚。
“之前讓通知家屬,他說沒有家屬,隻有個朋友啊。”
徐晚星沉默片刻,“我爸他不想讓我擔心,所以瞞著我。”
她問醫生徐義生的病情如何,後續該如何治療。
朱醫生翻開病歷本,又從電腦上掉出了幾次化療的CT圖和彩超,一一指給她看。
“這是轉移的幾個淋巴結,好在區域不算太廣,目前靠化療可以暫時抑制住。”
“這一段是原發區域,有惡性腫瘤。半年前切除過了,但上個月的CT顯示,結腸另一端又有新的腫瘤產生。目前看來還很小,但這種腫瘤發展都非常快,後續還要繼續觀察。”
朱醫生側頭看她,嚴肅地說:“另外,現在比較棘手的情況是,你父親不太配合醫院的治療。化療的第一療程馬上就要結束了,他不肯再繼續接受第二個療程。”
徐晚星沒說話。
“我之前也有推薦過生物療法給他,這是目前國際上應對結腸癌最先進的治療方法。腫瘤抑制率高達百分之六十五,但他不肯接受,因為費用太過昂貴。這我也能理解,所以我說了,生物療法不願意用,那就不用,但化療必須接受,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
徐晚星抬起頭來,輕聲問:“生物療法大概需要多少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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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療程需要三個月,以他目前的狀況,每個月大概兩到三萬的樣子。”
良久的沉默後,徐晚星點頭,“謝謝你,朱醫生。”
*
小的時候,住在巷子裡的一個小姑娘炫耀說她有七十二色的水彩筆,徐晚星也愛畫畫,眼巴巴湊上去問人家借筆。
小姑娘倨傲地搖搖頭,說:“我爸爸給我買的進口水彩筆,可貴了,不能給你用。”
她沮喪地回了家,卻不料在一旁目睹了那一幕的徐義生,當晚就去超市買了一盒七十二色的水彩筆,回家往她懷裡一塞。
“你爹呢,雖然沒什麼出息,買不起什麼進口水彩筆,但國產的還是能買給你的。喏,拿去,別羨慕人家。”
除了水彩筆,她還擁有很多這樣的東西,自行車、文具和漂亮的裙子。
哪怕買了這些對徐家來說有些奢侈的東西,也就意味著接下來的半個月父女倆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但對徐義生來說,跟著他女兒已經夠委屈了,他辛苦一點不算什麼,但同齡人擁有的,徐晚星也不能少。
他總是竭盡所能,將他能奉獻的一切都給了她,哪怕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樂意搭上梯子去為她摘。
那一夜,徐晚星坐在二樓的空地上發呆,吹著春夜的涼風,擦幹了臉上的淚。
人生總有那麼多選擇要做,選了這個,就不得已會丟下另一個。
她當然也希望擁有一個閃閃發光的未來,可是那個未來如果沒有了徐義生,又算什麼未來呢。
沒有了徐義生,就沒有今天的徐晚星。
她擦著仿佛永不幹涸的淚,抱緊了從屋檐上躍下的阿花,把頭埋在它毛茸茸的背上,喃喃道:“C大我就不去了,今後留在清花巷,留在蓉城,就陪著你和老徐,好不好?”
未來有無數的可能,可爸爸隻有一個。
她一邊笑一邊哭,為自己打氣說:“沒關系,樂觀點徐晚星。錢會有的,病會好的,明天還是輝煌的。”
可她心知肚明,那個未來和她與喬野約定好的那一個,已然不是同一個。
另一件無比清楚的事,是她不能告訴喬野。高考在即,他絕不能受影響。
第六十章
睡得迷迷糊糊時,椅子忽然被人踹了一腳,徐晚星一驚,“嗯”了一聲,從睡夢中驚醒。
講臺上,高三才走馬上任的英語老師正看書講題,聞聲抬頭,朝她看過來,“怎麼了,徐晚星?”
“沒事沒事。”她趕緊正襟危坐,拿出一副認真聽課的樣子。
課堂秩序恢復後,她偷偷回頭,看見喬野面無表情地盯著她。
下課後,他果不其然拎住了假意要去廁所、實則是想尿遁的她。
“怎麼又睡著了?”
“昨晚刷題刷太晚了。”
“你自己數數,這是一星期來第幾次了?”
“嗨呀,下次不會了。”她豎起四根手指,認真臉,“我發誓——”
“去洗把臉。”喬野把她的手摘下來,打斷了她的話,在她去廁所的途中,泡好了速溶咖啡,放在她桌上。
徐晚星回來後,看著桌上那杯冒著熱氣的咖啡,失神片刻,鼻尖發酸。
那天夜裡,父母都睡下了,喬野輕手輕腳出了門,大步往窄巷走。
他拎了盒咖啡,爬上木梯,原本想當面提醒徐晚星勞逸結合,不要太晚睡,卻看見書房一片漆黑,不見人影。
已經睡下了?
他一頓,遲疑片刻,還是發信息問徐晚星:“在幹什麼?”
好幾分鍾時間過去了,沒有得到回復,他把手機放回兜裡,重新爬下木梯,回到了家裡。直到睡前,才收到她的信息——
“剛才在刷題,沒看到信息。”
黑暗裡,喬野定定地看著發光的屏幕,目光微動。
桌上,那盒嶄新未拆封的咖啡還立在遠處,孤零零的影子被月光拉長。
隔日,他在教室裡又一次把徐晚星從睡夢裡喚醒。
“昨晚到底幹什麼去了?”語氣不善,面色不虞。
“不是說了在刷題嗎?”徐晚星揉揉眼睛,打了個呵欠。
“徐晚星。”
“啊?”
“看著我的眼睛,考慮清楚再作答。”
她放下揉眼睛的手,抬頭對上喬野嚴厲的視線,笑了,“幹嘛啊你,突然擺出這種表情,你以為你是師爺啊?”
“回答問題。”
“回答過了啊,在看書,在刷題。”
“書房一片漆黑,你打手電刷題?”
徐晚星微微停頓片刻,大大咧咧笑了,“書房的燈泡壞了,家裡沒有備用的,我在臥室看的書。”
稍許的沉默後,喬野審視著她,“真的?”
“騙你幹什麼?”她笑得沒心沒肺,拍拍他的肩,“安心復習你的,少胡思亂想。”
*
徐晚星故態復萌,又開始頻繁出入茶館。
第三次把她從茶館裡拎出來時,徐義生貨真價實地惱怒了。
“跪著,不叫你起來,不準起!”
他拿著雞毛掸子,面色鐵青,指著徐晚星。
“你都高三了,還有三個月不到就要高考了,這時候跑去打麻將?”
徐晚星一言不發,和之前兩次一樣,隨他罵,她無話可說,隻低著頭跪在那裡。看她這油鹽不進的樣子,徐義生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從前隻有罰跪,他幾乎從不對女兒動手,雞毛掸子起到的恐嚇作用大於實際效果。可今日他實在無法縱容,咬牙朝她手臂上重重地給了一下。
“說,知道錯了沒?”
徐晚星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認錯!”徐義生又給了她一下。
他看見她渾身都繃緊了,牙關咬得更緊,依舊不做聲。
雞毛掸子高高舉起,卻久久落不到她身上,先前的兩下已經耗盡了他的怒氣。舍不得打,又罵不出名堂來,徐義生氣的渾身發抖,指著她的鼻子,“徐晚星,你是不是要氣死我?”
一直不吭聲的人終於松了口,“我不要你死。”
“那你這是在幹什麼?我看你就是想氣死你爹!”
她的視線一直凝固在地板上,卻還是那一句:“我不要你死。”
這樣的態度令徐義生一愣,片刻後,他終於意識到哪裡不對,放緩了語氣,“你聽爸爸的話,好不好?好好高考,別想那些有的沒的,去年不是表現得挺好?怎麼忽然又故態復萌了?”
徐晚星不說話。
他試探著開口:“是不是有什麼心事?悶在心裡沒有用,要不你告訴我,咱們父女倆一塊兒解決。”
屋內有片刻的沉默,他看見徐晚星緩緩抬頭,與他四目相對。
她輕聲問:“那你呢,你就沒有什麼想告訴我的?”
紙終究包不住火,徐義生沒想到,瞞了大半年,還是叫徐晚星知道了他的病。這一夜,父女倆爆發了前所未有的爭執。
“我有病沒病都不要緊,現在最要緊的是什麼?是你的前途!”
徐晚星還跪在那裡,背挺得筆直,倔強地說:“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心目中的頭等大事各有不同。”
“少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徐義生把手一揮,“徐晚星,你給我安安分分參加高考去。我告訴你,你要是自毀前程,你爹就是死了也不會瞑目的!”
“我不要你死。”
跪在地上的小姑娘似乎變成了復讀機,隻剩下這一句。她抬頭看著徐義生,眼圈都紅了,嘴上卻無比強硬,“我不管你瞑不瞑目,總之我不許你死。”
這些年裡,徐晚星一直是個堅強的姑娘——
在攤子上幫忙時燙傷了手,她不哭;幼年時被欺負了,未學跆拳道的她毫無還手之力,她不哭;在學校挺身而出闖了禍,回家被罰跪,也不哭。
可是今日,她直挺挺跪在搓衣板上,抬眼看著父親,無數次重復那句不要他死,眼裡是滾燙熱淚,收不回,卻又強忍著不肯掉下來。她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麼,可內心隻有一個念頭,這一次她要比他挺得久。
這一次,誰都別想動搖她。
徐義生的聲音也沙啞了,“起來,別跪了。”
她還是不動。
“徐晚星,你就聽爸爸的話吧,成嗎?我是粗人,沒文化,這輩子唯一的成就就是把你養大了。”他抬高頭,兀自忍住眼中的酸楚,“大家都說我成就了你,把你從一個孤零零的小姑娘養到這麼大,健健康康、活蹦亂跳,但其實他們都不知道,是你成就了我。”
“如果沒有你,我就是個一無所長的窮攤販,家不成家,人不人、鬼不鬼。”
“可是因為你,我這輩子除了窮和殘疾,除了壞脾氣和沒文化,好像也有了一點什麼值得稱道的東西。有了希望,有了信心,有了動力,也有了驕傲。”
他抬手捂住眼睛。
“我從來都不愛誇你,隻會批評你。可是晚星啊,你是爸爸的驕傲。一直都是。”
眼淚止不住地從指縫裡淌下。中年男人兩鬢斑白、手掌粗糙,唯一明亮的是那雙眼,一直熱情如火,一直充滿鮮活的愛與怒,然而此刻也被淚水模糊,不復往日的神採。
“你不能放棄前途,你還有大好的未來。我養你一輩子,從來不期望你大富大貴,將來回報我什麼養育之恩。唯一的心願就是不管我還能活多久,有生之年,絕不拖累你,能看著你好好的。”
“好好讀書,好好參加高考,將來念一所好大學,別學你爹這樣,吃了沒文化的虧,活該窮一輩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