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子矮小,蜷縮在一起更像個孩子了。
那個小小的身影動了動,終於回過頭來,寂靜的深夜裡,外面是喧哗歡鬧過後的一地狼藉,她卻滿面淚光。
都走了,可以回頭了。
她嗚咽著,像個孩子似的抹著仿佛永不幹涸的眼淚。可她最怕的就是,當她轉過頭來,他們都走了。
從此沒有麻將小分隊,沒有走廊上的插科打诨,沒有上課時滿嘴跑火車、一個個接嘴,沒有天臺上的聚眾鬥毆,也沒有那群看似莽撞卻滿腔熱情的朋友了。
徐晚星抱著那方薄毯,哭得無法停止。
而面前的人動了動指尖,心下一片潮湿,卻終究沒有開口阻止她哭。他隻是緩慢地坐下來,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就像真的在對待一個愛哭的孩子,沒有過多言語,隻有無限耐心。
他低頭拭去她的眼淚,說:“徐晚星,你還有我。”
她哭得淚眼婆娑,於朦朧中望著他,“你會一直留下來嗎?”
他鄭重點頭,“我會一直留下來,不會走。”
即便去向遠方,也與你一起。
少年的手輕而有力,奇跡般止住了她的嗚咽。她把頭埋在他的腿上,閉上眼睛,喃喃道,“那就好。”
仿佛過去了半個世紀那麼久,她的眼淚已幹涸,呼吸變得綿長而溫和,頭頂傳來他的聲音。
“徐晚星,考C大嗎?”
她一怔,抬頭落入一雙琥珀色的眼眸裡。
“拿了物理競賽一等獎,隻要分數線達到了重本,就能走特招。”喬野微微一笑,“和我一起去北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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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日子按部就班地過著。
到高三上期的期末考試時,徐晚星正式進入了全班前十。
春鳴他們也並沒有與她漸行漸遠,總會在周末出現。沒有高考的壓力,他們比同齡人輕松不少,但僅限於腦力。趁著周末總會來清花巷找徐晚星,一人帶點零食,蹲坐在二樓的空地上,像從前一樣插科打诨。
春鳴學的是護理,將來也許會成為一名男護士。他亮出胳膊上的針眼給大家看,“和搭檔對著練習打針,這我搭檔給扎的。我懷疑他六百度近視,沒戴眼鏡就為針對我。”
於胖子拍拍他的肩,“忍著點,反正我是想不到比這更適合你的專業了,一個字,娘到爆。”
春鳴慢條斯理拂下他的手,“學好數學再來和我說話。”
於胖子學的是烹飪,將來也許會成為一名大廚。
徐晚星說:“很好,看來你的體重還有持續發展的可能性。”
於胖子眉飛色舞,“今後辦席面,記得都請我來啊!”
“那是,畢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大劉學的是計算機,雖然至今連Control和insert鍵都叫不利索,仍然滿懷希望地覺得自己是明日的IT工程師。
於胖子:“論這種樂觀精神,我還是服氣的。”
然後話題總會扯到喬野身上。
“你和學霸哥最近怎麼樣啊?”
“什麼怎麼樣,大家都在努力學習啊。”徐晚星裝傻。
“定好高考考哪兒了沒?別說咱們沒提醒你,未雨綢繆啊。”
“就是,不然將來沒去到一個地方,小姑娘們花枝招展地撲上去,學霸哥能不能把持得住,這可就不知道了。”
……
二樓的棚戶外,他們說著,笑著,鬧著。徐晚星仰頭看天,覺得真好,誰也沒有離去。他們還在一起。
*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前十八年,徐晚星對這句話的體會並沒有多深刻。日子雖清貧,但大體是幸福的。小挫折常有,但大道是平坦的。
直到距離高考還有一百五十三天時,她才終於明白天不遂人願的意思。
春節之後,大半年來,徐義生似乎沒有那麼拼命了。過去三百六十五天,風雨無阻地上夜市做生意,如今也知道勞逸結合了。
偶爾會給自己放假,不擺攤——
“我去你張姨那坐會兒。”
“咦,你不是不打牌的嗎?”
“我就喝杯茶,看看人家打,不行?”
徐晚星恍然大悟,斜眼看他,“看麻將是假,看人才是真吧?”
徐義生總是抬手假意要揍她,但也隻是嚇唬人而已,不知是不是不好意思,隨即就匆匆扭頭離去。
*
三月風暖,又是清花巷的春天。
徐晚星做完一套模擬卷時,看看時間,已經晚上七點,老徐下午就去了興旺茶館,這會兒都還未歸家。
“中年男女都這麼火熱的嗎?飯都不吃,光談戀愛就飽了……”
看了一下午的書,眼睛都有些花了,她揉揉眼,打算出門走走。正巧中性筆芯告罄,幹脆騎車去文具店買盒新的。
文具店離夜市並不遠,她興衝衝想著,順道去抓個現行,批評教育一下老徐同志,戀愛要談,但肚子也得管飽。
從前都是老徐對她進行思想教育,嘖,今天風水輪流轉了。
哪知道到了茶館,卻沒見到徐義生的人影。
“李叔,我爸呢?”她拿了盒筆芯在手裡,四處搜尋都沒找到人,又走到了櫃臺前,問老伙計。
“你爸?”李叔有些奇怪,“他沒來過啊。”
徐晚星也是一愣,“沒來過?他下午沒在茶館嗎?”
“沒有啊。”
“那張姨呢?”
“你張姨今天有事,也沒守鋪子。”
“那您知道她上哪兒去了嗎?”
“說是朋友生病,去醫院了。”
徐晚星愣了片刻,難道老徐陪張姨去醫院看朋友了?可以她對這二位的了解,他們不是那樣高調的人啊,平日裡有人開玩笑,都會避嫌,怎麼會同行出入這種場合?
*
夜裡,徐義生回家了。
徐晚星坐在沙發上等他,聽見開門聲,扭頭,“爸?”
徐義生愣了愣,“這都幾點了,還沒睡?”
“你也知道時間晚了啊?這都幾點了,你還知道回家。”徐晚星起身,“吃過飯了沒?電飯煲裡有排骨湯,還熱著呢。”
“吃過了,你快去睡,明天還要上學。”
徐晚星去廁所洗漱,出來時不經意問了句:“你一直在茶館待到這會兒啊?”
“是啊。生意好嘛,你張姨忙不過來,我就順手幫幫忙、打打雜。”
徐晚星定定地看他片刻,沒說話,最後移開視線,“那我睡去了。”
她在臥室躺著沒作聲,等到屋外傳來洗漱的聲音、關門的聲音,才偷偷起身。外界陷入一片黑暗,她摸黑走到門口,摘下掛在衣架上的外套,檢查大衣口袋。
先摸到的是徐義生的錢夾,前些年他過生日時,她送他的禮物。好多年過去,劣質皮已經磨得斑駁,他卻還在用。
然後指尖才觸到薄薄一摞紙。
她用手捏出來,攤開,打開手機電筒,看清了票據的抬頭和入院手續的字樣。
蓉城第一人民醫院。
就診人:徐義生。
病情診斷:結腸癌中期,原發部位癌有部分浸潤,伴隨較少區域淋巴結轉移。
黑暗是最佳掩護,藏住了波濤洶湧的情緒。
徐晚星握著那疊單子,渾身都在顫抖。片刻後,她熄滅了手機的燈光,緩慢地蹲下身來,死死捏著手裡菲薄的紙張,埋頭在雙膝之間,無聲而劇烈地哭起來。
*
上高三以來,羅學明常掛在嘴邊的話變成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不知不覺,徐晚星也聽了進去。
動力從未如此滿溢,未來也似乎從來沒有這樣明亮過。
她總覺得再努力一點,閃閃發亮的明天就會到來。
也因此,她忽略掉了很多細枝末節。而在發現那疊票據後,它們來勢洶洶,一股腦擠進了她的腦中。
徐義生瘦了很多,食欲不振,臉色也時常泛白。
偶爾她問起,他隻說是生意太忙,沒睡好。而他停下拼命三郎的腳步,偶爾歇歇不擺攤,她就放下心來,不做多想。
徐晚星最終把那疊單子原封不動放回了他的大衣口袋裡,回到臥室,徹夜無眠。
次日,她去了興旺茶館,找到了正在櫃臺後算賬的張姨。
“咦,什麼風把我們的大忙人吹來了?”張姨含笑斜眼看她,“自打上了高三,你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
徐晚星沒有笑,隻定定地看著她,看到她也漸漸斂了笑意。
“張姨,我爸的病到底怎麼樣?”
張姨指尖一顫,計算器上的數字都亂了。她張了張嘴,看徐晚星半天,才聲色艱難道:“你都知道了。”
“什麼時候發現的?”
“半年前。”
“怎麼發現的?”
“他老肚子疼,我勸了好多回讓他上醫院,他都不去。最後還是他大出血,硬撐著自己去了醫院。醫生要家屬過去,他不肯讓你知道,迫不得已才一通電話把我找了去。”
“醫生怎麼說?”
“說是結腸癌中期,部分淋巴結有癌轉移,現在還在化療階段——”
“預計存活期——”徐晚星掐緊了手心,喉嚨發幹,“說了嗎?”
張姨與她沉默對視,良久,別開視線,“……五年。”
*
那晚,徐義生照常擺攤。
徐晚星做完作業,騎車跑到夜市,二話不說幫他遞碗端盤子。
徐義生急了,“都高三了,還浪費時間做這些事,你是存心要氣死我啊?”
“早點幫你做完,你早點回家休息。”
“我有什麼好休息的?下午五點才出來擺攤,哪有這麼早回去休息的,還賺不賺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