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沼之的雙手壓在床頭,動作停了,他脾氣向來不好,方才那句話已經是他最大的隱忍限度。
果然,他忍無可忍,冷道:「既然如此,那你安心養病,我此月都不踏入這屋半步!」
薛沼之揮袖欲走。
我在床上忙著慶賀一個月都不用對著他這張臉。
他手笨,站在床邊窸窸窣窣扣了好一會扣子。
讓我就算笑都得委婉地憋著聲。
薛沼之穿好衣服,等了等,又等了等,莫名冷哼了一聲,摔門而去。
雖然不知他冒的哪門子鬼火。
不過,我甚是舒心。
8
次日。
我原本託病,拒了春英的請安,躲在屋子裡求清淨。
隻不過,我的小丫鬟撺掇著我,去後花園賞雪。
我苦等的休書遲遲未來,索性出門活動活動,舒舒心。
花影微斜。
有人站在花樹下,小心翼翼擇著懷中梅花的幹枝。
Advertisement
「阿蠻,你怎麼在這,快見過夫人。」我的小丫鬟驚呼道。
原來,馬奴叫阿蠻。
他有些訝然地抬頭,然後毫不猶豫地跪下行禮,隻不過單手還緊抱著懷中的梅花。
「夫人……」
許是因為異域之人的原因,他不像旁的下人那樣規規矩矩地說:「見過夫人。」
隻叫夫人兩個字,配上有些沙啞低沉的聲音,更像是低語輕喚。
他直起腰,眼珠輕抬,明明還跪在我面前,卻沒比我矮多少。
像個猛獸,帶著嚼子的野獸。
我忍不住問:「我記得府中家僕都備有冬衣,你穿這麼少,莫非管家克扣了不成。」
他搖搖頭,看著我,眸光極深。
——「很熱。」
丫鬟在旁邊忽然側耳道:「夫人,這個阿蠻一股子蠻力,功夫也好,不若讓他給我們抓魚吃?」
我皺眉:「胡鬧,大冬天,哪有讓別人做這種事情的,快住口。」
可是,阿蠻卻一聲不吭,把花遞過來,就直直跑去湖邊。
碎冰飛濺。
「快回來。」我急道。
丫鬟卻拉住了我。
我這要是再猜不到,就是個傻子了。
恐怕,遇到阿蠻,就是她的主意,那日送梅花,沒準也是這個丫鬟撺掇的。
她是我陪嫁過來的丫鬟。
我凝眉:「珠雀,你在做什麼?」
珠雀義正詞嚴:「夫人,奴婢看出來了,這京城裡,男子一有錢,一做官就變壞,還不如找個能拿捏住的忠僕,慰藉孤寂呢。老爺登榜後便從外面領了人回來,就準許他另覓眷侶,您就不行?阿蠻長得好,個子高,體力也好,依奴婢看,就很適合您。」
我感覺太陽穴一痛,沉沉地嘆了口氣。
珠雀止住話,澀然道:「奴婢知道,您還想著梁公子,可是昔人已逝,您該往前看啊。」
9
我下意識捏住懷中的玉佩。
我從佛殿大門跪行到佛像前求來的祈福玉佩,背後刻著三個字。
梁南安。
「他沒死。」我輕聲說,「從前線戰亡士兵脖子上解下來的名牌,沒有一個是他的。」
珠雀嘆了口氣,嘟哝道:「反正我覺得,這世上男人這麼多,您不能死掛在一棵樹上。」
忽然水聲響起。
一隻健壯的手臂支在岸邊,鼓起的肌肉掛著水滴。猛地撐起身子,幾指並起,捏著一尾魚。
阿蠻迅速將岸邊幹爽的外袍披上。
隻不過,由內從外,還是慢慢滲出湿意。
塊狀的胸肌和腹肌結實而有力。
我瞄了眼。
嚯。
阿蠻手中,薛沼之花五百兩買的那條獅頭金魚,正氣息奄奄,垂死掙扎。
此事若是讓薛沼之知道了,必肉疼幾分。
我便忍不住給阿蠻豎了個大拇指。
10
「夫人不是重病不起嗎?」
我身後,忽然響起一個喪鍾般的聲音。
我扭頭。
薛沼之正和春英並肩走來,那胖小孩緊緊拉著春英的手。
遠遠望去,他們才像是一家人。
薛沼之的臉映在紅梅雪影中,冷白得很,甚至有種陰冷的氣息。
春英的手緊緊挽住他的臂彎,隻不過,她的眼睛卻死死睨著我。
我默聲衝薛沼之行禮,便給珠雀使了個眼色,讓她跟我一起走。
可是,當我轉身時,薛沼之卻又不緊不慢地開口:「夫人最近很喜歡梅花?我記得……你之前桌上也擺了株梅花。」
我停下動作,抬眼。
薛沼之的目光卻沒有落在我的身上,反而瞟向阿蠻。
阿蠻的美和中原人截然不同。高大,粗野,旺盛,如同惡狠狠壓倒一片野麥,借著洶湧的酒勁在上面揮毫寫下的草書。
忽然,薛沼之輕喝道:「大膽!來人,把這奴才拉下去好好打二十棍。」
——他看到了阿蠻手裡死去的金魚。
此事是因珠雀而起,讓阿蠻隆冬入水已是過分,此刻若是又連累他遭罰,那實屬說不過去。
我嘆了口氣,硬著頭皮站出來:「夫君,這奴才不通中原話,不懂府內規矩,二十棍打下去,恐怕連命都不保了。不如由我來罰他吧。」
薛沼之抿嘴:「這倒是我頭一回見你如此精神。」
他說的這話也沒錯,入了薛府後,我向來是泥菩薩做派,閉眼入定,不管他事。鮮少和他對著幹。
旁邊的春英笑著開口:「薛郎,不然就饒過那奴才吧。姐姐拖著病體也要逛園子,偏偏還撞見了這奴才,還要為他求情,或許,真是這奴才運氣好,老天爺開眼保佑他呢。」
我沉靜道:「春英姑娘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暗示我和這奴才私會不成?你剛入府沒幾日,倒是長了雙慧眼,辨起私相授受來倒是熟稔得很,莫非是之前頗有心得?」
春英張嘴,羞憤辯解,卻被薛沼之攔了下來。
他冷漠地看著我,雙眼如同幽火森森。似是不可置信,又含著莫名的憤怒。
我知道,他們二人心中都把我看成了痴心於薛沼之的女人,方才春英的話,也隻不過是想要往我身上潑髒水而已。沒有人真心覺得我會和府中的旁人私通。
薛沼之氣,也隻是氣我又讓他的白月光丟了顏面,氣我竟然有膽子敢反駁他而已。
「薛郎,您忘了?我們午後還要去玉馐樓吃宴賞戲的,莫在這裡耽擱了,您不是還說,要給妾身親自畫眉的嗎?」春英扯了扯薛沼之的袖子。
薛沼之沉著臉走了,隻不過剛走幾步,卻又莫名其妙地回過頭:「既然你身子好了,午後與我們同去。」
薛沼之身後,春英的笑瞬間僵住了。
薛沼之這狗,想一出是一出,恐怕又要讓我去做笑話。
我咳了一聲,軟軟倒在珠雀身上,衝他擺手:「去不成了,咳得厲害。」
薛沼之陰晴不定,眉目含霜,雙頰甚至生出氣惱的薄紅。
他常自詡貴胄出身,鮮少露出這麼外放的表情來,顯然是真氣到七竅生煙。
他咬著牙:「好,好得很!」
然後揮袖轉身,步伐邁得極大,極快,春英踉踉跄跄地跟不上他。
11
我回屋。
珠雀終於忍不住,嘰嘰喳喳開始給我構想未來的美好生活——
「夫人,我們先把老爺噶了,再把那春英的孩子養到你的名下,你成了薛府的寡婦,上有诰命,下有商路,又有名譽,又有財。以後咱關起門來過日子,誰能管得了您?孤獨寂寞冷了,就把那熱乎乎的阿蠻塞到被窩裡……」
我一手把珠雀的嘴堵住了。
「誰說我要在這府裡待一輩子的。薛沼之馬上就要休妻重娶了。」
珠雀小聲說:「奴婢覺得,老爺也許不會寫休書了,要寫,恐怕在春英來之前,就早早寫好,掃您出門了。」
我說:「他不寫也得休。他不休,我那婆婆還能坐得住?定要來和我說,我朝律法,三年無後,是女子失德,理應休棄。」
珠雀嘟哝:「那不是因為您吃藥的緣故,才懷不了嗎?藥一停,指定能行。依奴婢看,幹嗎非得拿了休書回娘家啊,您那爹指不定要嫌棄您,還會逼著您再嫁別人,給他沽名釣譽。還不如噶了老爺,然後……」
我又捂住她的嘴——有人來了。
那腳步聲停在門口,卻久久沒了動靜,像是有人猶豫地站在外邊,不敢進來。
珠雀去開門,隔了一會,竟然把人領到了隔簾之前。
青色絹紗卷簾影影綽綽映著一個高大男人的影子。
他跪在地上,颧骨近到挨著那紗簾,灼熱的氣息吹得紗簾一起一伏,卻始終沒有掀開。
「夫人。」
果然是阿蠻。
他仰起頭,隔著簾子,我卻依舊感受到了那筆直而純然的目光。
「夫人……說罰我。我來領罰。」
珠雀帶完人,便腳底抹油般,把門從外面關了。
她這個人,說話粗些,辦事倒細。想必剛才逛園子被薛沼之撞見後,她便長了個心眼,出去守著了。
我掀開簾子,手指尖顫了下。
阿蠻竟然認真至極,真的拿紅繩把自己給捆了送來。
手腕在身前綁住,雙膝跪地,身上還穿著那件潮湿的衣服,被繩子一勒,一些東西更加顯眼起來。
我撇開眼:「不必了,這事都是我那小丫鬟鬧的,你且回去吧,天氣嚴寒,莫要再穿湿衣服了。」
阿蠻低著頭,像座山。他迷茫地抬頭:「您不打我嗎?」
他隻會簡單的中原話,磕磕絆絆說了半天,我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說他被騙到中原後,做什麼都是錯的,挨打挨罰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他還說,謝謝我給了他一個好差事,馬厩裡雖然又髒又臭,但是馬兒心眼都是好的,比人要好許多倍。
我嘆氣:「阿蠻,不必感謝我。過往都如此,便是對的了嗎?哪有人生來就是奴才,生來就該被別人打,我助你,不過是給你,你該得罷了。」
他看著我,雙眼純黑,像是發亮的點漆。
我終於明白,珠雀為何偏偏找來了他。並不僅僅是因為他是不善言辭的外族人,更是因為,他純淨得不惹塵埃,讓人忍不住剖心置肺。
我輕聲說:「我助你,沒有別的心思,隻是因為覺得我們有些相同。你生為異族,我生而為女。生於這個世道的女子,過往常被溺殺販賣,於是今朝,父母能給口飯吃,能隨兄長們旁聽幾次私塾的,便稱作好。為人妻子,過往常被丈夫毆打鄙夷,於是今朝,哪怕伴侶不忠,不打人便能稱作好。」
「薛沼之為人不忠而冷漠無情,隻因為探花之身,世襲爵名,便成了外人口中的良配。春英為他生了兩個孩子,使出百般心思,至今卻得不到名分,而我好不容易摸索出條生財的商路,卻隻能靠著三年無後的壞名自汙,才有可能被他休棄。」
我嘆了口氣,閉住眼睛,「阿蠻,世道艱難,我心有戚戚,雖隻有蜉蝣之力,但我能助一人,便助一人。」
不知道阿蠻聽懂了多少。他隻是靜靜看著我,然後將那綁縛的雙手遞在我的面前。
我輕輕替他解開紅繩。
這高大健壯,伸手便能輕易捏死我的俊秀男人,虔誠地向我俯身行禮。
下跪時,他的額頭貼在我繡鞋的玉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