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微顫。
我下意識捏緊手中的紅繩——原來就連繩子,貼過他的身,都會變得滾燙。
「夫人,以後,我們是兩隻……蜉蝣了。」
他不會發「蜉蝣」這個音,有點笨拙。
我莫名笑了笑。
阿蠻抬眼看著我,眼角微彎,像是一幅畫卷徐徐展開,先是眼,再是唇,露出笑顏,亮堂得像是小太陽。
西域來的一輪小太陽。
12
當晚,我從睡夢中驚醒。
桌上裝著梅花的瓷瓶竟然摔到了地上,一地白瓷碎片裡,梅花被人狠狠踩爛。
我剛想起身,一隻冰涼的手卻從背後捏住了我的肩膀,硬生生將我摁回床上。
我猛地伸手推開,喝道:「誰?」
其實,我知道是薛沼之,隻不過是假裝詢問,借機推開他罷了。
薛沼之竟然真的一踉跄倒在我的枕邊,他喝酒了,渾身都是酒氣,手腳軟得不成樣子。
他渾渾噩噩地撐起身子,聲音低沉而陰鬱:「爬上你床的,還能有誰?」
我面不改色:「哦,我還以為是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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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薛沼之成婚三年,他剛入朝時,也應酬大醉過,薛沼之酒量不好,喝完話多腦子笨,聽不懂我的陰陽怪氣,所以他每每喝醉,我說話便分外囂張起來。
薛沼之果然沒搭話,自顧自地念道:「府內梅樹二十五株,隻有兩株有近期攀折的痕跡,偏偏都極高,不是你,或你那丫鬟能摘得到了,隻有高大男子才能摘得。」
我說:「如何非要我來摘,我請園中花匠摘,高處的長得又大又好看,如何摘不得了?」
薛沼之點點頭:「好,說得好。」
他的動作卻一點兒也不像是服氣的樣子,雙手又來拖著我,拽著我,生生把我勾進他懷裡。
他像是條焦躁而找不出原因的野狗。
「你說得好,我找不到原因來反駁。但我就覺得哪裡不對,我偏生就看不慣……」他用力壓住我掙扎的動作,指尖鑽入我的衣領,指腹貼住了我的鎖骨。
這姿勢,就像是從背後用手臂做了條環繞的镣銬。
他冷得很,涼得我一哆嗦。
我剛動了動,薛沼之反而像是被刺激了似的,更為用力地摟住我,「不要逃,你和我好好說。我們……好好把事情掰扯清楚。」
「我們之間還有什麼事情。薛沼之,眼前唯一一件,且頂重要的,就是你寫休書給我,我給春英讓位。」
薛沼之默了一瞬,「此事之後再提,等過了年吧……快過年了,我如今把你休了,你能去哪呢?」
我自然是躺在我的小商鋪裡,天天放炮仗,一直放到大年初五了。
我嘆氣:「薛沼之,春英姑娘呢?你們不是一起去玉馐樓嗎?這麼晚了,去陪她吧。」
煩死了,我睡得好好的,萬一這人待會吐了,又得換床單,還不如讓他去煩春英呢。
薛沼之哼哼笑,摟著我,搖搖晃晃,像是傻狗搖尾巴,「你嫉妒了?讓你一起去,是你使小性子不肯去的,這可不能怪我。」
他看不到的地方,我的臉已經冷到不成樣子了。
薛沼之從小就是府中希望,貴門嬌子,與其說他是個壞人,不如說他是個把別人好意當作習以為常的冷漠之人。
他總覺得所有人愛他,把別人的拒絕當成使小性子,而他稍稍一哄,就能哄回來。
我沒有回應他。
於是他的笑落進冰冷的空氣中,慢慢回歸死寂。
薛沼之不動了,他忽然用手摸了摸我的唇,然後摸了摸我的臉,黑暗中,這是唯一一種用來辨認別人表情的法子。
「你怎麼不叫我夫君了啊?」他終於發現了。
我嘆氣:「我累了,薛沼之,別等年後了,快點休了我吧。」
薛沼之的手垂了下去。
13
我以為這是他的默許,我們的談話結束了。
我便揮開他的手,起身想去倒杯茶喝。
沒想到,薛沼之忽然暴起,攔腰勾住我,我隻感覺一瞬騰空,然後後背猛地抵在了床角。
薛沼之這瘋狗沒來由地壓了過來!
他緊緊貼著我,身子冰涼,臉倒是滾熱得很。
「你怎麼不叫我夫君了?」他像是沒聽到我說的話,又輕聲問了一遍。
我咬牙,若是再提休棄的事,保不準會讓他發現我正盼著此事,反而以此來威脅我。
我隻好又忍一回,幹巴巴道:「夫君。」
薛沼之應道:「诶。」
他平日裡隻是對我不冷不熱,愛搭不理,喝了酒,便煩人得要死。喚了一遍還不樂意,雙手晃了晃我:「再叫。」
我忍無可忍,一掌劈過去,薛沼之這無恥之徒竟然捏住我的手腕,反而逼得更緊。
「哈……」他喘了一口氣,氣惱道,「叫一聲都不樂意了,你就這麼想讓我休了你?」
我們安靜地看著彼此。
我不知道薛沼之在想什麼,但我在想,黑暗中如何確定他的下三路在哪裡,實在不行,我就踹上一腳。
薛沼之沉默了一會,忽然道:「你變了。你先前不是這樣的,你和順恭謹,持家有道,從來不與我爭執的。」
我不語。
「你我之間,好比流緒微夢,初不覺,要失去時,卻又讓人……恍然無措。」他輕嘆道。
薛沼之終於松開了我。
他披上衣服,踉踉跄跄地走出廂房,走到半途,卻又繞了回來。
「夫人,這夜太冷,我記得你上回還替我繡了新衣袍,繡好了嗎?給我避寒吧。」
我有些呆愣,然後才反應過來,薛沼之說的這回事來。
那衣袍不是給薛沼之繡的,隻是我闲來無事,給梁南安做的袍子罷了。
我們是青梅竹馬,他偷偷領我去聽過私塾,我也給他織過帕子,若不是朝廷徵兵,他參戰後沒了音訊,恐怕三年前,合該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
我記得有回,薛沼之與同僚喝酒,半夜才歸,走錯了屋子,才不小心撞見了我繡東西。
他當時隻是匆匆一瞥,便揉著額角,躺在榻上歇息,半晌後,還怪我繡得爛,燭火晃眼,讓我滅了燭火,讓他安心休息。
沒想到,他竟然還記得這茬。
我咳了一聲:「繡得不好,早就燒掉了。」
薛沼之站在原地,看著我:「這樣麼。」
他站了一會,好像再也找不到要說的話,終於走了。
14
薛沼之攪得我半宿都沒睡好,白日珠雀叫了我幾聲。
「夫人,今天要不就不去了吧。」
我努力睜開眼:「去,一念法師好不容易在昭華寺,過了今天,便又要等好久了。」
珠雀嘆了口氣,搖搖頭:「夫人對梁公子還真是痴心一片。」
我感嘆道:「他對我好罷了。」
我匆匆洗漱,便借祈福的名號,去了昭華寺。
去的路上,我又昏昏沉沉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了梁南安。
梁南安是個溫柔的好人。
我小時便常常挨弟弟的欺負,他仗著父母寵溺,從來不會責罰,便將我當作出氣包。
有一回,他一腳踹過來,我右臉高高腫起,一顆臼齒掉了出來。
母親說,女人破相了,就沒人要了。
我生怕自己破了相,嚇得軟倒在地,哭了出來。
梁南安猛地衝了過來,用頭頂住我弟弟的肚子,將他撞倒在地。
我弟弟吃得甚好,長成了個結實的肉墩子,又常和巷子裡的流氓廝混,梁南安哪裡是他的對手,結果被他打得悽慘無比。
我弟弟走時,笑著說:「我要回去告訴母親,姐姐你找野男人了,還讓他打我。你是蕩婦,讓母親好好收拾你。」
梁南安艱難地站了起來,臉上帶彩,卻問我:「你沒事吧?」
他比我小幾歲,文人書生打扮,衣服紋樣也比我好。
我哭著說:「我的牙齒沒了,我以後沒人要了。」
他讓我張嘴,然後像個小大人一樣,安慰我說:「沒事,你還在換牙,我看到牙根上的小白點點了,那就是你以後會長出來的牙齒,你莫怕,別舔它,不然牙齒會長歪的。」
我便不哭了,反而小聲說:「你不應該來救我,我弟長得那麼壯,一看,你就打不過的。」
梁南安卻肅了臉,堅定道:「為人君子,知不可為而為之,我是為了救你而阻止他,不是為了打贏他而打他。若是天下的人全都要看著身量大小再決定是否行俠仗義,那這不是英雄,是孬漢。」
他說得我一愣一愣的,沒聽懂。
梁南安嘆道:「你是不是還沒開蒙讀書?」
我搖頭。
他又問:「你叫什麼名字?家住哪裡?」
我說完後,小聲問:「你叫什麼名字?我還沒向公子你道謝呢。」
梁南安擺擺手:「不必,我又不是為了這聲謝,為了讓別人知道我,才幫人的。告辭。」
他說完,一瘸一拐地走了。
隻不過,晚些時候,我還是知道了他的名字。
——我們這巷子中最富派的梁家小兒子,梁南安。
當我被我弟弟誣陷勾搭野男人,回家後差點挨了一回打的時候,他的母親登門拜訪,冷笑道:「你說我兒子是野男人?」
我頭一回見我跋扈兇蠻的父親露出那樣灰敗,驚恐,甚至諂媚的表情來。
他沒打我,反而讓我多多和梁南安接觸。
他家有在朝做官的當靠山,我要是也有,哪裡用得著怕梁家。
我父親說。
隻不過後來,那靠山倒了,我和梁南安的婚期便也不斷往後拖,再後來,他被徵兵服役,我嫁給薛沼之。
……
我睜開眼,從回憶中緩過神來。
掀開簾子,馬車外,一座高大巍峨的寺門,後面是綿延無盡的天階和藏在煙火誦經之中的廟宇。
「夫人。」珠雀將我頭上的珠釵卸盡,忍不住嘆道,「我看這天兒,好像要刮北風了,恐待會要下大雪,夫人,要不您還是借著轎子上山吧。」
我搖搖頭:「我求的東西,隻能心誠才求得來。」
我看著這一望無盡的臺階,無聲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毫不猶豫地跪倒,膝行,行三階後,叩首再跪。
我非信徒,望佛祖勿怪。
如今別無他法,隻能寄託神明。
願,摯友梁南安平安康健,順利歸來。
隻此一願,求神明成全。
……
我跪到半山腰時,額頭一冷,果然下雪了。
我繼續拜了下去。
此處算是昭華寺的後路,專供僧人或修行之人行走跪拜的,不比前路寬敞,臺階也更加湿滑難行。
我連摔了好幾跤,腳趾卻一點沒有知覺,連痛都感覺不到了。
待我終於行到廟前時,一雙僧鞋緩步走到我的眼前。
「施主。」一念法師嘆了口氣,「生死離別,一似莊周夢蝶,或許,來的他,不是夢裡的他,你念的他,也不是來的他。」
我仰頭,眉眼湿漉漉,帶著點消不掉的雪花,我有些呆然地看著一念法師,嚼著他的語句,隻聽出了一種意思。
「我替你求了籤,他還活著。」一念法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