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著搖頭,不可思議,「薛沼之,你讓我服軟,不可能。除非你和春英那兩個孩子從來沒有出生,除非你沒有新婚頭年便在外面找妓子。」
我漠然地看著他:「薛沼之,有句話我一直想和你說,你很惡心。」
薛沼之哆嗦了一下,然後張了張嘴,像是被人打了一悶棍似的,聲音虛弱:「哦,原來你是這麼想我的。」
他看著我:「那你知道我是怎麼想你的嗎?」
那雙桃花眼紅暈逐漸濃重。
「你是我薛沼之一輩子的恥辱。明明我才華相貌皆出眾,為何非要生在破落之家,為何非要擔負著所謂家族重託,為了錢,和商賈之女成親。我每每看到你,我就覺得恥辱。因為你壓根不像個女人,從不哭鬧,不吵人,反而把薛家立起來了,你表現出來的一切,都讓我覺得……讓我覺得……」
他用力咬牙,拳頭重重擂到牆壁上。
「讓我覺得,為什麼我們的婚事,偏偏是一場交易!」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因為我覺得他說話有些顛三倒四,前因不搭後果,我便沒有往心裡放。
「薛沼之,你走吧。」我說。
薛沼之盯著我,眼睛紅紅的,也許是方才吃紙時吃嘔了吧。
他盯得人發毛,但他沒說什麼,還是走了。
18
我因為思緒積勞,打人的時候又把手腕扭了,病了一日,額頭有點燒。
珠雀苦著臉,心疼兮兮地給我換涼帕子。
俄頃,又偷偷貼過來:「夫人,夫人,你快好吧,你好後,奴婢陪你去看男人,腱子肉鼓鼓的帥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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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抖的眼皮虛弱一顫,隻可惜平日裡還能躲躲,如今隻能硬挺著,連頭都沒勁歪,隻能毫無抵抗地聽珠雀這些鬼話。
但不知為何,第二天,一覺醒來,我竟然真的好了。
珠雀強行要履行她單方面制定的約定,拉著我溜去後院。
其實不用溜。
除了婆婆,薛沼之的近侍外,這府中一應奴僕,全是我的人。
果然,我看到了阿蠻。
隆冬,風刮得比刀子還疼,他卻站在馬厩裡,赤膊給馬刷毛。
珠雀聲音極大,興奮道:「夫人,快看啊。」
我剛想捂住她的嘴,阿蠻便聞聲抬眼,然後愣愣瞅著我,揚起一個笑。
他的頭發似乎又長了些,許是因為沒想到旁人會來,他沒挽發,像個毛茸茸的,要過冬的黑豹子。
阿蠻手忙腳亂拍了拍褲子上的碎幹草,然後身姿極其靈巧地翻過欄杆,跑到離我三步的地方,站住了。
「夫人,騎馬?」
我看著他,剛想回絕。
阿蠻那雙黑亮的大眼睛卻微微暗淡,他慌裡慌張地張嘴,笨拙地搜尋著自己熟悉的中原詞語。
「有一匹母馬,很乖的,很好看。」
他像是獻寶一樣。
我不由失笑。
「嗯,好。」
當我意識到自己答應時,連我都吃了一驚。
但是阿蠻卻笑了笑,他直起身子,跳也似的跑進馬厩,一聲野性十足的唿哨後,他牽來一匹通體雪白的母馬,自己騎在普普通通的棕馬上。
薛府的馬厩連著後山,大片空地鏟平,全當跑馬場。
梁南安教過我騎馬。
我記著第一次上馬時,馬跑了多久,我就叫了多久。
梁南安沒有嘲笑我,反而誇我無論何時都沒有松開韁繩,是好樣的。
他那時剛成年,臉長開了,有幾分玉面小郎的味道,牽著我的馬,一路小跑,也不覺得跌份,隻是爽朗地笑,耐心地教我。
他對我說:「世間凡事都如此,你跨上馬匹之前,都不會知道這一匹是溫順還是暴烈,但是無論如何,不要放開韁繩,不要放棄希望,隻有這樣,才能駕馭住人生中任何一匹馬。」
我記著梁南安的話,一直都記著。
三年,我無數次跪行上廟,無數次託人打探消息。
我緊緊抓著屬於我的韁繩。
——我會找到他的。
阿蠻那匹馬沒有馬鞍,他卻像是如履平地一樣,輕而易舉地坐在上面,他微微側過身,左手虛攏,牽住母馬的韁繩。
我輕松笑道:「無妨,我會騎。」
我說著,一個唿哨打出去,俯在馬背上,如離弦的箭矢一般衝了出去。
阿蠻斂了眉眼,大手摸著棕馬的鬃毛,輕輕一踢,便也追了上來。
他緊緊跟在我身後,錯開半個馬身,像是最安全無聲的守護影子。
晴朗的冬日,陽光照在他蜜色的肌膚上,異域的臉上全是野性十足的俊秀,隻不過他不像是薛沼之那種含霜倨傲的秀麗,反倒溫暖得很,如同篝火,春天的土地,摻雜著陽光味道的布料。
我問道:「阿蠻,你騎術很好,誰教你的?」
阿蠻搖搖頭,他指了指自己的腦子:「忘了。」
那雙眼睛澄澈,單純,似乎隻能看見我一人。
他悶聲說:「都忘了。我隻……記得……」
他衝我比了一個食指,然後神色堅定而淡然:「我要來中原。」
「為什麼要來?」
「……不知道,但一定要來。」
19
薛沼之頂著滿臉抓痕,面無表情上完早朝後,我和薛沼之吵架的事徹底傳開了。
貴婦們爭先恐後邀請我去赴宴,擺明了要來收集一手八卦。
我推辭不掉,隻能應約。
宴席上,有人用扇子遮著看好戲的笑容,問我:「有句話不知道當問不當問。」
我嘆氣:「想問就問。」
「薛夫人,你覺得,您和那位春英姑娘掉河裡,薛大人會救誰?」
我淡淡道:「救春英。」
她沒看到我變臉色,便又問道:「若是薛大人掉水裡呢?」
我抬頭:「薛大人和誰掉水裡?」
「這……」
她們都知我是薛沼之的舔狗,卻偏生不知道我還有個青梅竹馬,叫梁南安。
那人隨口道:「那就薛大人和一個路人一同掉水裡吧。」
我知道她們想看什麼。
她們想看我心寄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但是,我偏不順他們的意。
我毫不猶豫地說:「救路人。」
「啪。」身後的屏風不知為何,突然響了一下。
我眼前的貴婦忽然神色訕訕,強笑道:「那然後呢?想必是薛夫人心善,又知道薛大人通曉水性,這才先救路人吧……」
「然後?」我放下筷子,拍拍手,「站在原地鼓個掌吧。」
我身後的屏風突然一歪,露出一張黑沉沉的晚娘臉。
我見鬼般瞪向突然駕到的薛沼之,薛沼之臉色鐵青地衝一幹驚慌的女眷行禮:「抱歉,府內有事,先請夫人與我離席了。」
我被薛沼之押上了車。
他一言不發,直直捏住我懷中的玉佩。
我伸手要抓,心中惱怒——這薛沼之莫名其妙,一回生二回熟,簡直像個慣偷。
他高高仰著頭,驕傲得不成樣子,像是得意洋洋地抓住我的弱點。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前幾天還冒著風雪去廟裡給我祈福求了玉佩,還有你那屋中的繡品,畫像,深情款款,情意綿綿。你在我面前玩這套欲擒故縱也就罷了,偏偏還要在外人面前做這套。我以前不拆穿你,是給你留點面子,你別做過了,非要我把證據擺在你眼前,惹你羞惱才行!」
他猜得離譜。
我臉色一白,想起那被他撕了的休書,伸手去搶玉佩。
玉佩背後,可是刻著梁南安的名字!
可是薛沼之似乎誤會了我阻止的目的,他難得高興一場,伸長手臂,像個蠻橫無理的少年,仰著身子,不肯讓我拿到。
我拽著他的領子,要給他一拳。
可是,電光石火間,薛沼之嘴角得意的笑僵住了,他翻過玉佩,眼珠子一動不動,盯著那上面刻著的三個字。
他的臉瞬間白了。
就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似的,懵了。
我趁機搶過玉佩,跑到馬車門口,揚聲衝車夫喊:「停車!」
我覺得不妙,我得趕緊逃跑!
可那人的手臂像是鐵箍般從背後將我牢牢押了回去。薛沼之的手捂住我的嘴,冷得像一塊冰。
我背對著他,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聽到他瘋狂到極致,反而冷靜至極的聲音——
「不許停。再駕快些,立刻回府!」
20
薛沼之沒有說一句話,他甚至沒有讓我下地,像是困獸一樣,緊緊抱住我。
若單論體格,我絕不是他的對手。
他頭一次不氣不惱,反而讓人摸不透他要做什麼,我難得被他整得有些害怕,用力握緊手中的玉佩,想了想,又幹脆將它藏在嘴裡。
薛沼之能掰斷我的手指,可是他不能掰開我的嘴巴,因為他一旦來搶,我就吞下去。
薛沼之緩慢轉動眼珠,看到我的小動作,他沒說一句話,手臂卻更用力地箍住我。
「老爺,你怎麼了……」春英像往日一樣,帶著孩子迎了上來,看到薛沼之懷裡的我,詫異又嫉妒。
薛沼之說:「走開。」
春英嚇到了,連忙捂住哇哇大哭的麟兒,跑也似的退去。
他把我抱到了我屋中的床榻上,然後扯斷了床帏,撕成布條,捆住了我的手腳。
接著,薛沼之又發瘋了。
他扯開我的妝奁,掏出裡面的玉佩、小像。
他漠然地念出那些潛藏在背面,角落的名字。
「梁南安。」
他隨手扔到地上,又翻出一個,繼續念道——
「梁南安。」
就這樣,一件,一件,又一件。
他將屋中每一個箱架,櫃子都掀了個底朝天。
也許念了十幾遍,也許又念了幾十回。
地上堆疊的東西狼藉一片,薛沼之低著頭,看著那些東西,又抬頭,看著空空如也的櫃子。
這麼多刺繡畫像,原來沒有一件是為他所作。
「梁南安,梁南安,梁南安。」他點著頭,囈語著,不像是囈語,更像是咀嚼著別人的血肉。
最終,他才看向我,看向正偷偷挪到床側,要去撿散落在地的東西的我。
「我的夫人,告訴我,梁南安是誰?」
我的動作一僵,頗有眼色地縮回身子。
他歪頭,漠然,哼笑道:「哦,我忘了,你嘴裡還塞了塊玉佩,說不了話。」
他拾步緩慢走近我,一步,又一步,一邊問:「這塊玉佩又是什麼來歷?我方才看了,你去廟裡求的那塊被放在了箱子裡,這塊玉佩你貼身帶著,想必意義非凡,怎麼?是你們的定情信物?你和那個梁南安的定情信物?嗯?」
我瞪了他一眼,拼命往後縮身子。
我不跟瘋子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