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卻偏偏要和我計較。
薛沼之眼珠子帶著鬼火般瞅著我,忽然伸手捏我的下巴,摁住我的喉嚨,讓我沒辦法往下吞。
「你們到什麼地步了?他做了什麼?他就這麼好?讓你這個有夫之婦,整整想了三年?」
他連番的問題,我一個都回答不了,我隻能皺著眉,像是豎起刺的刺蝟,兇狠地瞪向他。
薛沼之同樣瞪著我。
僵持半天後。
他忽然泄了氣,松開壓制我的手,嘆道:「別往下咽,會死人的。你放心,我不搶了。」
他佝偻著背,疲乏地坐在床頭。
外面夜沉了,丫鬟都被驅走了,屋內沒有燭火,昏暗得可怕。
我無聲地坐了起來,摸到床尾的剪刀,將自己手腕上的布條割開。
薛沼之是驕傲的貴族,斷然不會容忍自己的妻子心有所屬,他這樣的男人,無論自己在外面如何風流,都不會讓自己的伴侶邁出去一步。
薛沼之知道了我對梁南安的心意,保不齊正想著要把我浸豬籠還是發賣出去呢。
薛沼之動了動,我捏緊剪刀。
他說:「來人,拿個火盆來。」
火星在他側臉上映下橙色的光,他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一轉,看了我一眼,然後將那些繡樣、帕子全丟進了火裡。
「往事就不提了,夫人,以後我們從頭來過吧。」他看著火盆中的灰燼,輕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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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竟然有種卑微的乞求。
但這一定是我的錯覺。
「我們壓根就沒有過情愫,談何從頭來過。你不如痛快地給我封休書,以後大家都當陌路人,那才叫從頭來過。」我說。
薛沼之的背更加彎了,他苦笑了一下,然後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臉。
「夫人,如果我新婚之後,沒有找過春英,你會愛上我嗎?」薛沼之悶聲問。
問得極為可笑,形容可憐到滑稽。
我著實不明白他在做些什麼。
我說:「自然不會。」
我看透了他:「薛沼之,你這不是愛,你隻是不甘心。你驕傲至極,覺得任何人都傾慕你。你不是愛上了我,你隻是沒想到我會這麼痛快地接受休書,沒想到我一點兒都不喜歡你,你不甘心會存在我這樣的例外罷了。」
薛沼之聽完,再也沒說話,他隻是看著火盆中的物件燒盡後,便走了。
21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梁南安好脾氣地笑著說:「罷了罷了,不就是些死物而已,燒了也就燒了,你沒事就行。」
他掏出手帕,輕輕放在桌子上,示意我拿去擦眼淚,人卻又克制守禮地後退,和我隔了兩臂的距離。
我摸著他的手帕,小聲說:「你送我的玉佩,我還藏著呢,沒有燒掉。」
我現實中明明將玉佩放進了懷裡,可是在夢中,我卻認認真真破開我的肋骨,從心窩裡把那玉佩拿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裡給梁南安看。
「你看,還好好的呢。」
可是,一抬眼,梁南安不見了。
我惶恐地大喊:「梁南安!梁南安!你在哪?」
場景一晃。
我卻來到了我十五歲生辰那一天。
我出生在冬季,梅花綻放的時節。
但是我不怎麼喜歡梅花,因為我不喜歡冬天,太冷了,手上生瘡,疼得厲害。
弟弟的冬衣裡壓著白棉花,我的冬衣裡卻全是蘆花。
我的臉色簡直凍得和地窖裡的小土豆一個色,發著抖,說話都說不利落。
我不喜歡冬天,更不喜歡冬天外出。
可梁南安說他遇到了難處,隻有我才能幫,我便毫不猶豫地去了。
我家倒是也有地龍,隻不過不是我能用的。我家裡雖然也算是富甲一方,不過我爹骨子裡帶著生意人的算計,他精明地算出我是個賠錢貨,因為我終是要嫁出去的。所以家中每在我身上多花一分錢,便要虧一分錢。
他不舍得。
但梁南安舍得。
他大方至極地給我送了幾貫錢,又放了幾盤糕點水果。
冬天的水果,貴得連我爹都不怎麼吃。
梁南安說:「這是你應得的報酬,因為我要請你幫個忙。你字寫得好,幫我抄一篇佛經吧。」
我那時年輕,別人誇幾分,便信幾分,當即應了下來,認認真真地在紙上寫亂扎亂飛的字。
寫幾個字,梁南安便讓我停下,說我做得好,送我幾件冬衣。
再寫幾個字,梁南安又讓我休息會,說我的字妙到毫巔,要送我副凍瘡膏。
我懵懵懂懂,被誇上了天,高興到臉都紅了,梁南安和我一起樂呵呵地笑。
等到我的小幾旁邊堆滿東西後,他就不再找理由進來了,隻留他的兩個姐姐陪我。
她們看著我,捂著嘴笑,說:「哎呀,真好,真好。」
我問什麼真好。
她們指著窗外,舞槍弄劍,虎虎生威的梁南安和他兩個哥哥:「你看,我們家那小孩平日裡不怎麼練武,就喜歡習字看書。你來了,這小懶鬼終於肯動動筋骨了。」
她們聲音清楚得很,梁南安悶著頭裝沒聽見,緊緊抿嘴,耳朵紅得很。
他的姐姐們忽然哎呀一聲:「我忘了,我在廚房裡還燉了湯,我們得過去看看,三弟,你先來陪陪客人啊。」
梁南安僵了一下,看了眼跑也似的離開的姐姐們,又看了看身旁頗有眼色、揣著劍就往門外奔的哥哥們,最終望了望我。
他撓著頭,站在窗外,我趴在窗臺上。
梁南安捏了捏手指,咳了一聲,忽然說:「我約莫記得,你生辰是今日。」
我眨眨眼,想了半天——哦,是了,就是今天。
不過倒也沒什麼區別,往年日子倒也這麼過的。
梁南安問:「生辰很重要,我送你件禮物,你要什麼?」
我那時頗為羞澀,但行事又非常大條。
我欽慕梁南安,他對我好,教我東西,我想要他。
我捂著臉,害羞地指了指他。
梁南安恍然大悟,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把他腰間的玉佩遞給了我:「不過這枚玉佩刻了我的名字了,戴起來不太好。你先拿去玩玩,隔幾日,我給你挑個花樣,重新刻一枚。」
我有些失望,有點不死心地看向梁南安。
梁南安撓撓頭,咳了一聲。
我便睜大眼睛,拼命看他。
梁南安終於眯著眼笑了,笑容多了點少年的扭捏,他的手掌壓在腦後,倚靠在窗框上,抬頭望天,小聲說:
「昨天我和爹娘去昭華寺上香,我不怎麼信這個,闲得無聊,便溜去後山,那裡有一大片梅花,烈烈豔豔,很是漂亮。明日,你要不要和我的姐姐們去看看梅花?」
他睇向我,看了一眼,又匆匆低下頭,然後又看了一眼。
我說:「好。」
忽然,廊間一片喧鬧。
梁家的姐姐一個端著燉湯,一個端著長壽面,兩位哥哥笨手笨腳地抱著盛滿菜餚的託盤走了過來。
他們每個人都笑意融融。
他們看著我,高興地大聲道:「祝青鳶生辰喜樂!新長一歲,萬事如意!」
從那日開始,我喜歡上了冬天。
22
「夫人!夫人!不好了。」我從美夢中驚醒,珠雀皺眉搖晃著我,她焦急地說,「我們屋子被鎖了,出不去了。」
我揉著頭從床上坐起,披上外衣,隔窗一看,門外站的都是生人。
薛沼之把我關起來了。
我嘆了口氣。
「夫人,現下怎麼辦?」珠雀問。
「想辦法逃。」我閉眼,「薛沼之昨日不關,今早卻關,隻能說明他早上發現了些新東西,而那些東西,且莫讓我看到,所以才猝然將我關了起來。」
珠雀顯然猜到了半分,輕聲說:「什麼東西?」
我凝重:「有關梁南安的東西。」
我被關的第二日,醒來時,前廳的桌上擺了一枝梅花。
是阿蠻。
隆冬朔雪,在這四四方方的牢籠屋子裡,恐怕隻有他才能帶給我一點生機了。
第三日。
異變突生。
在我熟睡時,忽然聞到了嗆人的煙味。
我猛地睜開眼,屋內,不知何時,火光大作,我猛地叫醒珠雀,然後去推房門,隻可惜房門落了鎖,死死推不動。
有人趁換崗的時候,在我屋裡放了一把火,而夜中時,人的警惕性最差,等到外面的守衛發現不對勁時,門上的鎖已經燙得嚇人。
我聽見屋外有人慌忙地叫喊:「走水,走水了!」
如今想要我死的,恐怕隻有一個人——春英。
我嘆了口氣,眼下並不是算賬的時候,我立刻拉起慌張的珠雀,往後窗奔去。
可是,那裡竟然也被人封住了!
春英,做事做絕了。
我臉色沉凝,一邊讓珠雀去找屋內的存水,將被子潑湿披上,一邊抄起板凳去砸後窗。
可是,還沒等我砸下。
窗外竟然傳來一聲巨大的錘響。
接著,又是一錘。
木屑碎裂,流血的拳頭放下,露出阿蠻慌張擔憂的臉。
他猛地將斷裂的木板抽開,打開窗,跳了進來。
火勢洶湧,已經快要將橫梁燒斷了!
阿蠻沉著臉,竟然雙手分別掛住我和珠雀,毫不費力般險險擦著掉落而下的木柱,跳窗而出。
「夫人……」珠雀看著我,火海將我們映照得晦暗不明,她輕聲說,「這是好機會,我們逃吧,不要再等休書了。逃出了薛府,就當作薛夫人死了,你再去黑市買個假身份,以後好好過。」
她貼緊我,又補充了一句:「而且阿蠻也可以和我們一塊走,以後還可以有暖乎乎的……唔……」
我連忙捂住她的嘴。
阿蠻卻一點兒也沒有中原人的委婉,眼睛黑又圓,直接說:「我聽見了,跟著……夫人,熱乎乎的……男人……暖被窩。」
珠雀都教了他些什麼呀。
我嘆了口氣,算了,阿蠻語言不通,留在我身邊,還能幫幫他。
我點頭:「走。」
阿蠻卻拉住我,搖頭,然後輕松單手抱起我,扛上珠雀。腳跟一壓,竟然猛地跳上了圍牆,幾步一跳,輕巧得像是飛一樣。
「哇哇哇——」珠雀被他扛在背上,視角是倒著的,體驗更加刺激。
而我躺在阿蠻懷裡,覺得手不是手,腳不是腳,他胸肌頂到了我的臉頰,讓我動也不敢動,生怕碰到不該碰的地方。
我最後看了一眼我住過三年的屋子。
大火已經燒出了大梁,火勢兇猛,幾個家僕絕望地看著,他們也知道,這恐怕很難撲滅了。
「謝青鳶!!!」
忽然黑暗中一聲暴喝,嚇得我心髒漏跳。
是薛沼之回來了。
他站在門口,還好沒像話本子中寫的那樣——被幾個大漢攔著,也要拼命撲進火中。
他素來聰明,知道救不了了,於是臉色灰敗地看著,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