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青……鳶……」阿蠻輕聲學著,他咬字咬得不準,歪歪扭扭的。
我鼓勵道:「嗯,學得真快,妙到毫巔,等逃出去了,給你買糕點吃。」
阿蠻衝我笑了笑。
不像是被我哄到了,反而像是個大人似的,陪小孩子玩一樣。
我們剛要出府門時,我的眼珠卻忽然凝在了一處。
我緊緊揪住阿蠻的領子:「等等,等等,你看那,先別走。」
我哆嗦了一下,拍了拍珠雀:「珠雀,你看那個人,那個站在別院的人,是不是我眼花了啊?」
23
我沒有眼花。
那個形容不羈的少年,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軍服,他脖子上掛著的,是去西域打仗的士兵才會掛的銘牌。
我不能走了。
我終於知道薛沼之為什麼非要把我鎖起來了。
那個少年肯定和梁南安有關系。
所以他把少年接入府中,放在眼皮子底下。
所以他才讓我一步都不能出屋。
我第一次覺得我跑得太慢了,我應該飛起來才好,我跌跌撞撞地衝了過去——索性,現下薛府的下人都在救火,別院無人。
Advertisement
少年看到亂蓬蓬的我,嚇了一跳,連忙拱手道:「失禮,小娘子勿怪。我是府中收留的賓客,見到那邊火光衝天,想找人問問需不需要幫忙?」
「梁南安……你認不認識梁南安啊!」我著急問道。
少年皺眉,然後看著我這張臉,恍然大悟,神色復雜。
「你就是梁哥的朋友?西域打贏後,主將不許我們回家,讓我們繼續深入殺敵,我做了逃兵,從西域一路走了回來,梁哥託付我來京城找你,但是梁哥家裡人都搬走了,我丟了線索,盤纏用盡了,這才耽擱了時間,望你勿怪。還請你替我謝過薛大人,他真是個好人,說收留我,幫我繼續找,沒想到這麼快就找到了你。」
我越聽,心中又冷又熱,又絕望,又僥幸,我顫抖地問:「梁南安呢?他還活著呢吧?」
少年低頭,捏著手指,吞咽著喉嚨,然後說:「對了,梁哥讓我找你的時候,忘了告訴我你的名字了,我叫王傳音,你叫什麼?」
「謝青鳶。」我說,「他在哪裡啊,受傷了嗎?我去找他啊,你讓他別擔心,我現在有錢的,我去找他,他缺什麼,我都能幫他。」
王傳音看著滿眼希冀的我。
那一瞬間,我聽到了一念法師的話:「他還活著。」
我覺得我無比的自信,自信到仿佛已經看到我的梁南安了。
我想好了,我京城中有幾間鋪子,都是我背著薛家,偷偷打理的,太麻煩了,等找到梁南安以後,我就把它們都賣了,隻留一家租出去收月錢,然後用餘下的錢找處風景不錯的地兒,買個大宅子,把梁南安一家子都接過來住。
以後,我們就團聚了。
王傳音看著我,我甚至衝著他笑了笑。
他閉眼:「梁哥死掉了。」
24
「大戰前,我們都覺得打不了的,會死人的。梁哥是我們的頭,他說我們每個人把遺言說給彼此,都記住了,哪個活下去了,就要幫死了的人帶話回去。」
王傳音不忍心看我的表情,他撇開眼,繼續說:「梁哥說,他家裡還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他是最小的,他不擔心爹娘日後無依無靠,也不擔心家裡後繼無人。他隻是很擔心他的一個摯友,他走了,她會受欺負的。梁哥說,如果他死了,活著的人能不能替他去看看摯友,別讓別人欺負她了。」
他說到最後,聲音哽咽,他年齡還小,眼窩子淺,一下就哭了出來,「結果他們都死了……隻有我活下來了。梁哥本來不用死的,他入伍之前就會點功夫的,但是我最小,他總護著我,戰場上也護著我,被西域人的大刀砍成兩半了……」
「梁哥……梁哥……」他抽噎著,哭得難受,一直捶胸口,逼迫自己說完,「我把梁哥的身子拼了起來,我一直抱著他,我好希望他能夠活下去,可是腰上那一道口子一直在流血,怎麼止也止不住。我記得,梁哥眼窩裡都是血和淚,他望著天,疼得要命,卻硬生生沒有叫,反而結結巴巴說了好幾句話。」
他魯莽地擦幹臉上的眼淚,「他說……他說——求求佛祖,求求您,我願來世轉生成我的死敵,受萬裡跋涉之苦,度千人唾罵之厄……勞我筋骨,餓我體膚……我要回中原去,求求您佛祖,我要去見她,我得護著她……」
王傳音說完了,他捂著臉,蹲在地上,泣不成聲。
我睜大眼睛,腦子一片嗡聲。
「哦……」我聽見我自己在說,我慢慢佝偻著腰,扶住膝蓋,珠雀扶住我,我拍了拍她的手背,「沒事的,日子還得繼續過。還是要好好活,以後還是要好好活的……」
我剛說完,「哇」地一口,猛地往地上吐了一口血。
不怎麼痛,就像是普通的幹嘔似的。
我暈暈乎乎地想。
原來,人在悲痛的時候,竟然真的會吐血啊。
我驟然脫力,跪倒在地,珠雀力氣小,差點被我帶著摔倒,阿蠻連忙扶住我。
我歪頭閉眼的前一瞬,看到了站在遠處,神情復雜的薛沼之。
他應該早就知道了。
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情聽到梁南安的死訊的呢?
算了,反正和我也沒什麼關系。
我徹底昏了過去。
25
我病了許久。
薛沼之看過我幾回,郎中診脈時,連帶診出來我喝避子湯來,這郎中是薛沼之請來的,我收買不了,隻能任由他將消息告訴薛沼之。
薛沼之果然氣得很,他罰了珠雀,然後幹脆將送藥一事攬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親自送藥,親眼看我喝完,才淡淡說:「這藥幫你補身子的,身子補好後,我們會有孩子的。」
我冷冷看著他。
薛沼之看著是鮮豔的花,其實是一潭沼澤,他不會愛人,所以他一旦靠近誰,就隻會把誰圈進去,用他哄人的把戲,用鎖鏈,用孩子,用一切黏黏糊糊如同沼澤般的東西把那人圈進去。
圈進去後,是生是死,便由他說了算。
比如,春英。
薛沼之查出來是春英放的火後,毫不猶豫扭送她去了衙門,押進獄中,施以重刑。
稍大點的孩子麟兒拍著他的門,替母親求情,被連帶著送進郊外莊子,不聞不問,不入家譜。
小些的玉兒還不知事,未學會說話。
薛沼之說將他放在我的名下,讓我做孩子的生母。
我仰頭看著床頂,不言不語。
薛沼之聲音軟了下來:「夫人,夫人,和我說說話吧。這麼多天了,你一句話都沒有和我說過。」
沉默籠罩在整個屋內。
他隔了一會兒,「你不是喜歡那個馬奴阿蠻嗎?」
我猛地抬頭,深知這不過是他變著法地威脅。
薛沼之果然笑了,狠戾而瘋批,「和我說說話,我就把他從馬厩中放出來。」
我一動不動地盯著他:「說什麼?」
「你到底喜歡他什麼?我可以學。」他很討厭說梁南安這三個字,總是用「他」來代替。
我垂下眼。
喜歡他什麼呢……
哪能說得上來呢。他是我的家人,家人之間,需要說喜歡的理由嗎?
我說:「喜歡他做事爽快,像個男人。」
薛沼之聰明,一下子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繼續說:「薛沼之,你說過,過完年就把休書給我的,你撒謊,你不爽快,你是個小人。」
薛沼之說:「除此一件,你讓我做什麼都行。」
他果然不願意休棄我了。
我故意挑釁地看著他:「我要你把阿蠻帶到我的床前,他要一直待在我這裡,誰都不能趕他走。」
薛沼之的臉瞬間冷了,他像是要殺人,可是最後,竟然還是咬牙說:「好。」
我又見到了阿蠻。
他瘦了,有點疲憊,不過看到我,眼睛卻亮了起來。
他還記得以前的誓言,結結巴巴地說道:「夫人,我們是……兩隻蜉蝣,一起……」
我笑了笑,讓他去羅漢榻上休息。
我隻能盡我最大的努力,去護著我身邊的人了。
但是,我不能認命,認命了,就要耗在這圈沼澤裡,慢慢被薛沼之耗死了。
26
我讓珠雀偷偷安排熟悉的家僕,找了個借口,以春英舊友來訪,以她知道春英隱事為借口,引薛沼之深夜去了會客廳。
門一鎖,放了把火,將一切恩怨都燒得幹幹淨淨。
這事說起來輕巧,做起來甚是復雜。
買通家僕,挑準時機,隱蔽風聲,洗去嫌疑,樁樁件件都需要小心謀劃。
等到終於成功後,我才緩緩歇了口氣,看著窗外衝天的火光,我摸了摸懷中的玉佩。
日後,沒了挾制,好好過日子,連同梁南安的那一份,一並好好過。
站在我身邊的珠雀臉色有點復雜,她猶豫許久,終於說:「有件事,奴婢不知道該說還是不該說……」
「其實,今日的安排險些失敗。老爺聽到是有關春英的消息後, 沒有去。我當時急得團團轉,生怕之後走漏了風聲, 正要趕去會客廳那裡……」珠雀看著我,「然後,奴婢路上遇見了老爺, 老爺問我要去做什麼,我情急之下,說夫人知道了春英的舊友要來,先讓我去偷偷看看。老爺聽完低下頭, 然後笑了一下, 又問我, 夫人是不是也想去會客廳看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點頭了。於是,老爺這才轉了腳步,去了。」
珠雀安靜了一會,小聲說:「夫人, 你說,老爺是不是知道了?可是, 如果他知道了,為什麼還要去呢?」
我安靜地望著那熊熊燃燒的大火, 閉了閉眼。
***
薛沼之喪事處理妥當後, 薛府又回歸了平靜。
梅花開得甚好。
我望著這漫天的好景色, 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的生辰又到了。
府中,隻有珠雀記得我的生辰, 忙忙乎乎地給我做長壽面,沒空陪我賞梅花。
阿蠻安靜地跟在我身後, 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呆呆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那豔麗的梅花,然後撓了撓頭。
我疑惑:「怎麼了?」
阿蠻看著我,忽然結結巴巴地說:「昭……華……寺。」
我愣了, 他怎麼會知道那裡。
一種奇怪而詭譎的感覺在我腦中緩緩炸開。
「你說什麼?阿蠻,你說什麼?」
那雙桃花眼頭一回露出潋滟情意。
「(「」「昨……天……我……和……爹娘……去……昭華寺……上香……」
我的瞳孔驟然縮小,心髒亂顫。
接著說啊, 接著說吧。
阿蠻呆呆地盯著我,繼續說:「我……不……怎麼……信……這個……」
「後山……那裡……有……梅花……烈……烈……豔……豔……」
我的眼睛睜到了最大, 眼角流出了淚水。
阿蠻的聲音溫暖得像是南方的太陽:「很……是……漂亮……」
梁南安不信佛, 我也不信。
他死的時候,眼窩裡都是淚和血, 身子攔腰被劈成了兩截,他哆嗦著嘴唇,用最後一口氣,求佛祖允諾他一件事。
來世, 他願受苦, 願轉世成殺他的敵人之族,也要回中原,去找一個人。
哪怕,他忘記了所有, 依舊記得這件事情。
我抹掉眼角的淚水,忍不住嗚嗚哭出了聲音。
我的阿蠻用帶著繭子的手指小心翼翼替我擦掉了眼淚。
他笨拙地咬字問:「明日……你要不要……和我……去看看……梅花啊,謝……青……鳶。」
「……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