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著一種預料到自己搞砸的復雜心情,葉千盈緩緩地轉過頭去。
她隻見到,自己的臨時同桌,不但頭頂著墨綠色的衛衣帽子,而且還整個人都弱小可憐又無助地蜷縮在貝白的窗簾裡,臉龐紅得像是蒸熟的螃蟹,正在一刻不停地往外散發著熱氣。
葉千盈:“……”
這……這還好吧,她怎麼感覺她好像把人弄死機了?
——葉千盈需要知道第二個事實。
寇承載,他不但是個社恐,而且還是個死宅。作為一個死宅,在他人生的前十七年裡,除了自己的媽媽和堂表姐妹,他幾乎從來不和女同學說話……
可以說,之前給葉千盈講題,已經是鼓起了他前半生集結的所有勇氣。倘若要他順順當當地再給葉千盈一句回應,那可能要再過十七年,讓他重新養養自己的膽子才行。
寇承載縮進窗簾裡,一言不發,隻默默地用自己的臉蛋,為世界奉獻著光和熱。
葉千盈看看這樣的寇承載,感覺要是她把他放在那裡,讓他自己擱一會兒,他可能就要因為溫度過高而自行報廢了……
她眨眨眼睛,看看自己面前的題目,又看了看寇承載在自己卷子上留下的三四行行筆記,頓時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寇承載看到葉千盈終於不再盯著自己不放,而是重新轉過頭去,改為盯著她自己的題目,頓時心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就像是一個剛剛伸出觸角的小動物一樣,試探著把自己坐正了一點,又試探著坐正了一點。
終於他就像是一根蘿卜一樣,把自己從窗簾深處給拔了出來。
在這個過程中,葉千盈始終都專注地盯著她自己的題目,對於寇承載的動作視而不見。
她拿出了她之前那個讓寇承載最為舒服的態度,就好像他是一團空氣一樣,永恆而透明地存在於這間教室裡。
對於葉千盈的態度,寇承載隻能說自己非常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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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緩地松下自己一直提著的最後一口氣,正打算自己拿老師新發的習題冊子(二)看看,突然!他聽到他的同桌葉千盈在說話!
寇承載:“!!!”
已經從非交戰絕對安全區域裡坐出去的寇承載,頓時連頭毛都被嚇炸了!
他就像是網遊裡那些中了技能的遊戲人物一樣,當場僵直兩三秒。
兩三秒後,根據葉千盈言語裡的內容,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新同桌好像是在喃喃自語。
“唔,所以這裡可以套一個抽屜原理……但是抽屜原理之後呢?這個類不能這麼分吧……要是……”
葉千盈的聲音若有若無,幾乎完全是被收攏在兩片薄唇裡的氣音。倘若不是寇承載在這方面格外的敏感,那他可能甚至都聽不到葉千盈的話尾。
但是他既然聽到了……
寇承載一臉糾結。
一直以來,他都有個小毛病,當然他自己不那麼認為。
——寇承載這個人吧,要是看到一道題不解出來,那他就手痒。
要是看到一道題明明很容易就能解,但是其他人就是死磕著解不開,那寇承載心痒。
就像是剛才,葉千盈在和第三題打拉鋸戰的時候,寇承載就實在沒能忍住,因此斜來伸出一隻筆,多嘴……多筆了一番。
也幸好他在有這個毛病的同時,也是個社恐。
不然以他這單薄的、如柳葉一般的、弱不禁風的體格,萬一出門時遇到幾個老大爺在下棋,那可能就免不了要支嘴。
萬一把對手給支輸了,老大爺火氣上頭,對他飽以老拳,就憑他這個小身板,可能兩下就要安排胸外按壓了。
值得一提的事,在後來的後來,他的這個特點被葉千盈給知道了。
在聽說了寇承載的“小毛病”的那一刻,葉千盈當場長嘆一聲,然後把馬老師的微信號推給了寇承載,讓他看著自己的意願,加不加都行。
她覺得,這兩個人都是強迫症患者,想必師生之間在交流起來的時候,能夠格外的有共同語言一點。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現在的情況就是,葉千盈想了起來,寇承載是在自己剛剛做不出來題的時候,才主動對自己說了第一句話。
正因如此,她模仿了剛剛的場景,想要試試看,能不能讓寇承載再說第二句話。
倘若兩個人能夠搭上話的話,她當真想問一下寇承載,他這道題的思路究竟是怎麼想出來的呢。
——寇承載解這道題用的方法,既不是一個常規思路,也不是那種固定模式。他給的這短短三四行答案,裡面另有一通更簡潔更方便的玄機,靈巧得就像是行走在峭壁上的山羊,讓葉千盈看了隻想大叫一聲漂亮。
葉千盈:“我今天就把話放在這裡,但凡是學數學的學生,沒有人能夠拒絕這種誘惑,沒有人!”
系統:“呵呵,宿主真是全無下限,為了一道題的答案,連青蔥仙人掌都要騙了。”
葉千盈:“嗨呀,做題的事嘛……競賽的事,不能叫騙……為了答案,不寒碜。”
“青蔥仙人掌”寇承載猶豫了好一會兒。
他因為葉千盈喃喃自語的內容,在自己的座椅上來回搖擺,隻覺自己此刻如同百爪撓心。
要是葉千盈肯把卷子隔個十道八道的手續再傳遞給他,那寇承載現在甚至都願意拿起筆來,自己替葉千盈把答案的步驟補全。
——唉,這個點真的很簡單的,為什麼想不到呢。
——怎麼還想不到。
——真的不難啊!他真的好著急啊!
終於,在無法忍受這種自己明明有答案,但是就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同桌做不上來題的酷刑以後,寇承載眼睛一閉,十分決然地……又一次伸出了筆尖。
“我,我給你講……”
葉千盈十分驚喜:“謝謝呀。”
不過僅僅在三十秒鍾以後,葉千盈心裡就升起了一股遺憾之意。
要是他的聲音,能夠和他的決心一樣響亮就好了。
這樣,葉千盈就不用傾盡自己全部的注意力上,連帶像個女流氓一樣注意著寇承載的嘴型,以防把他的講題過程聽漏。
“這裡,你不能做抽屜,你要先做這步……”
葉千盈的視線在寇承載的口型和草稿紙上來回遊移,一時之間真是非常忙碌。
“然後……再這一步……”
“最後,你再這樣……嗯,對,就這樣……”
寇承載的聲音越講越小,越講越低落,他幾乎已經聽到了自己胸腔心髒砰砰碰撞的聲音。
與此同時,因為過於緊張,他連眼前的視線都一陣一陣地發黑。
他又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大家玩過家家遊戲,他是老師,主動給所有的小朋友講題。在講到二次函數的時候,底下扮演學生們的小朋友終於不耐煩了。
—“寇承載,你在講什麼啊?”這是過於直率的小朋友
—“是啊,老師講的都是什麼東西,我聽不懂啊。”這是還在扮演過家家,但也被寇承載的內容搞得十分迷惑的小朋友。
—“老師,我們聽不懂,要不然你去當叔叔吧,好不好?”這是雖然還在扮演過家家,但是已經有一半出戲的小朋友。
那一天,最終以寇承載脆弱的幼小心靈受到強烈打擊為結尾,畫下了一個深深的終止符。
然而,就像是標志著一個悲慘故事的開始一樣,從那以後,寇承載不但給誰講課,他們都露出一臉聽不懂的樣子。
要麼然是一臉迷惑地:“呵呵,謝謝你,麻煩了。”然後轉頭去找別人給講題。
要麼然是非常直白地告訴他:“不行,你這我聽不懂啊哥們兒。”
反正來來去去,無論是委婉還是直率,所有人的反應和語言,都在告訴寇承載一件事……他講的題,別人真的是聽不懂的。
寇承載:“……”
寇承載自閉了。
他究竟做錯了什麼?本來就社恐的他,又為什麼要承受如此巨大的打擊。
關鍵是,他的步驟已經給得非常清楚明白了,所以那些人怎麼就能聽不懂呢?
寇承載百思不得其解,寇承載怎麼也想不通,寇承載越想越傷心,連自己的葉子……不對,頭發都要掉了。
所以,別看他現在能鼓起勇氣給葉千盈講題,但是舊日的陰影依舊在寇承載的心頭盤旋。
他忐忑不安地看著也籤約的側臉,就怕自己的新同桌也非常無情地來一句“我聽不懂啊”,或者“這裡你能不能再講一遍”。
但幸好,他所擔心的一切事情都沒有發生。
葉千盈露出了短暫的思索神色,然後很快地就明白了寇承載的意思。
“哦哦,我知道了,你看我給你變化一下,同類型題是不是就該這麼推?”
寇承載:“!!!”
這一刻,盡管寇承載在身體上,已經快要含胸縮背地躲進自己的仙人掌衛衣裡。
但他的靈魂卻昂首挺胸地站了起來!
太好了,他終於洗刷清楚了自己前半生所有的冤屈——不是他不會講題,不是他講的題那些人都聽不懂,而是那些人本身太菜了!
同一時間,葉千盈在心裡和系統默默分享自己的新發現。
“我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想到這個思路的了。”
“他解題方式真的是太偏了,我感覺一般人都不一定能聽懂。”
“難怪他能想到這個方式。他這是為了解一道G8難度的題,直接動用研究生數學的思路,制造了降維打擊啊!”
“不知道他聽沒聽過,愛因斯坦給自己八歲小孫子講肥皂泡微積分的故事?”葉千盈用一種十分懷疑的語氣和系統吐槽:“我怎麼覺得……他很像是那種會給幼兒園的小朋友講二次函數的人呢?”
系統:“……”
系統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隻好對自己的宿主露出了一個平靜而不失尷尬的的笑容。
不過,葉千盈雖然在心裡和系統聊了聊寇承載,但在面對自己的臨時同桌時,她當然不會說這些可能打擊到自己社恐同桌的話。
“謝謝。”她眼珠不轉地盯著自己的卷子,“你講的真好,我一遍就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