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就是聽了他的話,潛心地學了大半年。
蹩手蹩腳地打了兩天兩夜才打出一個能看的,準備待他入城那日,等一個刮目相看。
卻沒想,等來的,是他謀逆反叛的消息。
11
「大梁與北戎,相鄰百年,世代邦交,如今北戎遣貴使誠心來朝,朕,豈有怠慢之理。你提的要求,朕都看過了,無非就是些通商、互市一類的小事,朕,應你們就是。」
「臣附議。」
「臣附議。」
還沒開始詳談,沈君堯大手一揮,全權地應了北戎提出來的所有條件。
父親也打著安外才好攘內的算盤,帶著群臣跪下來,上下成了一條心。
任誰看,這事兒是要板上釘釘。
可我偏要做那起子,把那釘子拔下來才能舒心。
「古往今來,兩國和談,總有個尊卑主次,這不清不楚的,後世讀世,豈非要顛倒是非黑白?」
沈君堯怒遏的眼神中,我把奉上來的國書,直接扔回給於開平。
無奈準頭太好,正中他眉心,「啪」的一聲脆響,連我自己都沒想到。
大臣們紛紛驚愕失色,惶恐聲四起。
「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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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君堯念著先前於開平的忌諱,臉黑成鍋底,也沒說半句要處置我的話。
隻咬牙訓誡一句:「別忘了,後宮不得幹政。」
傳令宮人,要把我帶下去。
「慢著!」
擦肩而過之時,一直沒說話的於開平突然作聲。
扭過身,他正對我,嚴肅的五官,宣泄著失望與憤然。
「敢問皇後娘娘,兩國和談,目的何在?」
我刻意地避開那雙眸子,半側過臉,抬起下颌。
「自然是息事寧人,雙方各得其利。」
「錯!」
於開平激然憤慨,不顧自己的身份,對我好一通說教。
「和談為百姓,為天下百姓。戰亂之年,餓殍遍野,哀鴻千裡,賣兒棄女,無所歸居,皇後娘娘幽居深宮,恐怕這輩子都不可能體會人間疾苦之一二,但請您有份懷仁之心,對那些受難的亡魂有該有的敬畏!」
「至於開商互市,那是大梁與北戎休養生息、長久止戰的良策,即便有人從中得利,最終受益的也還是邊境線上的百姓,那麼分清誰尊誰卑、誰主誰次,重要嗎?又有何意義?」
「還請皇後娘娘高抬貴手,百姓要的很簡單,一間屋、一口飯,僅此而已。」
容納千人的金殿,死一般的靜寂。
沈君堯沉默,是作壁上觀,他達到了目的,樂見其成。
眾臣們沉默,是道貌岸然,好記下這番說辭,用來標榜自己的功績。
而我沉默——
是抱恨不甘,硬逼著自己別去看,卻還是從他化形的軀殼下,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另一個人。
甚至有一瞬,我真以為他就是沈君燁。
他可以是嗎?
我好想欺騙自己。
把那份悽楚、那份委屈,通通發地泄出來,丟給我眼前這個人。
喉頭哽塞,眼底的溫熱加速地匯集,眼看理智要被壓抑的衝動擊潰。
他陡然恭敬而疏冷地朝我躬身一拜。
「於開平多有得罪,請娘娘海涵。」
側過身子,順頰的眼淚,沒入脖頸。
再回頭,我又是大梁高高在上的皇後。
覷著他卑躬的姿態,我提醒自己,他不是沈君燁,他僅僅是北戎的使臣,於開平。
「罷了,皇上自己拿主意吧。」
回眸側首,我遠遠地丟給沈君堯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就往殿外走。
所有人稱心如意,不禁松了一口氣。
而我在心裡默念著自己的腳步。
「一,二,三......」
三的尾音還沒落,視線低垂的位置,出現了一雙繡著金雀的鳳鞋。
長長的尾翼,延伸到了裙擺後面。
乍一看上去,像極了要振翅高飛。
12
「北戎屠我百姓,毀我城邦,滅國之仇,豈能作罷!」
元漪去環落釵,披頭散發。
紅著眼睛往沈君堯跟前那麼直挺挺地一跪,滿朝文武,一片哗然。
但她仿佛沒聽見。
拗著性子,幽怨地望著騎虎難下的沈君堯。
「沈君堯你答應過我,要替我西涼報仇雪恨,世世代代,讓那些殘暴的劊子手不得安寧,怎麼,才三年,你就要反悔了嗎?」
「當......當然不是,朕隻是......」
權宜之計。
但這種話他怎麼可能當著於開平的面兒說,好不容易談成的買賣,若讓對方知曉自己心意不誠,跑不了到最後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一個是他诓騙得來的西涼,一個是他舊日的盟友北戎。
我倒要看看,這麼一對隔著刀山血海的仇人,他到底會選哪個。
「你先起來,外使面前,不好失儀。」
醞釀半天,沈君堯隻擠出一抹尬笑。
溫柔地傾身,攙起元漪的身子。
元漪聲淚俱下,拂開他的手。
「沈君堯,你別忘了,沒有我西涼夾在中間,為你們抵擋他們北戎的戰馬,大梁或早就成了他們燒殺奪掠的中原糧倉。這種蠻夷,你跟他們結盟,置我西涼的子民於何地?」
「這......」
沈君堯語塞。
蹙著眉頭,似在權衡,西涼的肥肉和北戎的鐵騎,孰輕孰重。
許久,抉擇不下。
沒關系。
我想好了,我替他選。
「看來今日是談不成了,」我漫步回身,停在於開平面前,「於大王請回吧,告訴你們國主,你們提的那些要求,我們皇上,應不了了。」
於開平冷面離宮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線上的那一刻,沈君堯終於忍不住了。
他不能拿元漪泄憤。
單掐住我的脖子,抵在廊柱上。
「臣教女無方,還請皇上息怒。」
父親同樣對我不滿,卻還是矮上一頭替我求情。
誰讓我姓蘇。
更何況,我告訴他,龍嗣已經有了。
大好的前程擺在面前,區區一時之辱,再澀,他也咽得下去。
「有嶽丈為楷模,皇後自然敢把手伸到朕的前面。朕看著,鳳鸞宮已經容不下她,西邊的冷宮地方大,就讓她去那兒待著吧。」
冷宮裡,很清淨。
除了我,隻有靈兒。
她似乎被我嚇到,一刻不敢放松,像在鳳鸞宮那般伺候我。
我反而覺得無趣。
招呼她,陪我坐著。
「奴婢......奴婢不敢。」
她惶恐極了,真真地是把自己埋進塵埃裡,任憑我差遣。
我把她撈起來,摁在屋內僅有的軟榻之上。
「坐吧,從今往後,這宮裡,你,才是最金貴的。」
13
元漪決定動手的前一天,來看了看我。
她什麼都沒說,隻遞給我一封密信。
是沈君堯暗地裡寫給北戎國主的。
信間,卑躬屈膝的俯首之詞發揮到了極致,便是普通百姓看了,都要羞赧地臉紅一番。
沈君堯身為一國之君,倒很是坦然自若。
不過我頂多就是看個熱鬧,元漪卻不一樣。
指甲尖扣緊帶毛刺的木凳裡,扎出了好幾個血點子,也沒反應。
惡狠狠地鎖著我的目光,直問。
「你說,他是不是該死!」
沈君堯要拿西涼一半的城池當祭品,去喂北戎那隻狼。
目的隻有一個,讓他們咬死當年的秘密。
不得澄清,他才是勾結北戎,倒戈相向,滅了西涼的那個人。
即使不能穩住一世,也定要穩住一時。
最起碼,要趕在元漪誕下龍嗣之前。
「隻一半,還有希望。」
密信裝回信袋,塗上火漆,我重新遞給元漪。
元漪用力地扯過,看架勢,是想撕個粉碎,一了百了。
卻在豁了個淺淺的口子之後,一咬牙,又改了主意。
「隻一半?」
「我西涼寸土寸金不可讓!蘇祈寧,是時候,該你兌現承諾了。」
她到底還是個小姑娘。
臉上即便再表現的狠辣,眼神裡流露的恐懼是騙不了人的。
更何況,她身子還在抖。
我斂回視線,溫誠地笑著擁她入懷,有節律的手掌一下下地拍著她的後脊。
「放心,你要的,我都會給你。」
14
宮門被破,隻用了兩炷香的時間。
本不該這麼快。
但有父親存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心思,三萬金吾衛守衛的銅牆鐵壁,瞬間被元漪的五千散軍驅趕得四Ťü⁾分五裂,直搗正乾殿。
我聞信趕過去,隔著老遠,聽見沈君堯在咆哮。
「元漪,朕奔赴千裡,為你西涼驅趕賊寇,甚至為了救你,不惜性命中了一箭,朕愛你如此,你呢,居然敢謀逆朕!」
元漪一身波光銀甲,手拖著鐵鑄的利劍,在地上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沈君堯越說,她越笑。
癲狂地笑。
「你,救我?救西涼?」
「事到如今,你還敢演!當年,你分明是拿西涼做靶,當作你爭權奪位的工具,不僅扳倒了前太子沈君燁,又收歸我西涼國土做你大梁屬地,一箭雙雕,沈君堯,你好算計。」
「你......你怎麼......這不可能!」
沈君燁隻一味地搖頭,眼見元漪血滴的劍尖朝他指來,虛著步子,惶然地退後。
我猜著,他一定是在想如何能繼續編織謊言,蒙混過關。
卻突然瞥見我,靈機大動。
「是她!是她對不對!」
他龇牙發狠,手指向我。
「元漪你知不知道?她恨你我恩愛有加,不把她這個皇後放在眼裡,更恨我乘虛而入,奪了沈君燁的太子寶座,但這一切與朕何幹,都是他沈君燁自己咎由自取!你不要相信她的鬼話,朕那麼愛你,怎麼會去傷害西涼!」
「是嗎?」
殺紅眼的元漪,悲愴笑著,從懷裡拿出染血的密信。
沒來得及打來,一滴血淚落在上面,暈開漣漪。
「那這是什麼?」
一見密信,沈君堯惱怒漲紅的臉,寸寸地褪白。
失了魂一般地扶著龍椅癱了身子,明黃的寶冠沒了頂託,「撲通」一聲,砸在地上。
「還不想承認是嗎?」元漪是鐵了心地要為她西涼亡魂討回公道,無論如何,也要撬開沈君堯的那張嘴。
「好,那我就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給你聽。」
「北戎天可汗赫連兄安康,弟倍感思念,無一日不感懷往日兄相助之恩......」
「別念了。」
羞辱的目的達到了。
才剛念兩句,沈君堯掀起陰損的眼神,開口喝止。
元漪悽涼慘笑,沒停。
「為表誠意,弟願割讓西涼燕州以北的所有城池,以平兄之怨憤......」
「朕讓你別念了!」
沈君堯陡然爬起來,自毀下虛偽深情的面具,衝向元漪的劍尖。
「你個賤人!膽敢來羞辱朕!你西涼從來對我大梁俯首稱臣,朕想救便救,想毀便毀,看你尚有幾分用處,朕好心地留你性命,還給你六宮獨寵,你有什麼資格來討伐朕!朕是大梁之主、天下之主!你還有你,不過蝼蟻,在朕的皇權面前,你們,什麼都不算!哈哈哈!」
大勢已去,這是沈君堯最後的狂歡。
我是挺樂意看看,被人從九五之尊的位置上拉下來的沈君堯,會是何等的可笑。
元漪卻沒這個耐性。
決絕一嘶喊,拿起手中的利劍,朝沈君堯頸部刺去。
「沈君堯,我要讓你為我西涼亡魂償命!」
然而,那劍尖還沒染指沈君堯半寸,就被一根金箭,「噔」地一下打落在地。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