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臥房的門突然被打開,我爹端著一碗藥走了進來。
逆著光,他一步步靠近,每一步都踩在我的心上。
我害怕極了,直接躲到床鋪的最裡面,驚恐地看著他:
「你別過來!別過來!」
爹爹把藥碗放在床頭,依舊是平日裡溫和的模樣。
他說:
「醒過來就好,是爹爹不好,讓你看到了那麼嚇人的場面。」
「爹爹真擔心壞了,你要是嚇出什麼毛病,我可怎麼跟你娘交代啊?」
「嬌嬌,爹爹的嬌嬌兒,別怕,爹爹都告訴你好不好?爹爹把什麼都告訴你。」
「好不好?」
6
爹爹是神醫的弟子,娘親是獲罪的官家小姐。
爹爹對娘親一見鍾情,買通牢頭,用一副假死藥救下了娘親。
從此,他們開始浪跡天涯。
他們夫妻恩愛,一年以後就生下了我。
在我三歲那年,他們路過我們這個村子,發現這裡正在鬧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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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令一聲令下,直接封了村,甚至還命人弄來柴火和火油,想要直接把村民燒死在裡面。
爹爹醫者仁心,毅然決然出手,拯救了大半個村民的性命。
村裡的人對爹爹感激不盡,可是當初下令封村的縣太爺卻記恨上了爹爹。
村民熱情,爹爹也怕瘟疫卷土重來,就直接住在了村裡。
這個村子山清水秀,爹娘都很喜歡。
日子就這麼一日日地過著,直到第二年,老天爺發了災。
一場雨下了兩個月,村民一年的收成毀於一旦。
地裡的糧食一粒都收不上來。
這時候,縣太爺找上了裡正。
縣太爺開門見山:
「本官富商出身,家財萬貫,本官能給你們發放糧食,但是你拿什麼回報本官呢?」
裡正唯唯諾諾。窮苦的老百姓,家裡能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
縣太爺擺弄著翠玉扳指,眼皮都沒抬一下:
「聽說你們村裡有個楊大夫,他的娘子甚是貌美?」
裡正明白了縣太爺的意思。
但是他什麼都不敢做,楊大夫對村民有救命之恩啊,怎麼能出賣楊大夫呢?
但是一個月過去,村民們開始有餓死的了。
就連我家,也因為爹爹不斷接濟村民的原因,錢糧上告了急。
爹爹隻能進山裡打獵,看能不能弄到點吃的。
裡正的小孫子也快要餓死了,他看著自己的孫子,終於下定了決心。
他把村民都召集起來,除了我爹娘。
他們在屋子裡商議了一下午,最後,裡正說:
「楊大夫是我們的恩人,但是大家伙都要活不下去了啊,沒辦法。」
「楊大夫既然救了我們一次,肯定還願意再救我們一次的。」
「隻是跟縣太爺睡一覺,我們全村就能活下去了,楊大夫的娘子應該也是願意的吧?」
村裡所有人都沒有表示反對,有人說:
「萬一楊娘子是個烈性的,尋了短見可怎麼辦?」
裡正想了半天,最後說:
「萬一這樣,不管楊大夫看上誰家的大姑娘小媳婦兒,都不能推拒!」
「不管到時候楊大夫看上了誰,都要給他當媳婦兒!」
就這樣,我爹娘不知情的情況下,他們已經變成了別人的貨物,變成了別人活命的一劑良藥。
哪怕,這伙人是他們從閻王爺手上搶回來的。
次日,爹爹像往常一樣出去打獵,意外掉進了陷阱,任憑他怎麼呼救,都沒人來救他。
爹爹也沒過於著急,耐心地等著有人經過,小心翼翼地保存著自己的體力。
他心中依舊十分擔心,擔心我娘見他遲遲不回去,會不會冒險闖進深山?
第二天,裡正氣喘籲籲地進了我家:
「楊娘子,不好了,楊大夫出事了!」
我娘趕緊把裡正迎進家門,裡正一腦門子汗:
「我昨天去縣城裡找縣太爺求糧食,今天回來的時候,聽說醉春樓裡有人被打斷了腿,我聽了一耳朵,竟然是楊大夫!」
「據說是遇到逼良為娼的事情,楊大夫沒忍住出了手,但是寡不敵眾,被青樓裡的打手打斷了腿,現在還關在青樓裡等著你拿銀子贖人呢!」
我娘一聽,確定是我爹能做出來的事兒,趕緊隨著裡正往外走,也沒顧上她根本沒有錢。
她隻是想要快點兒,再快點兒,總要先見到我爹再想辦法。
可是這一去,她就再也沒有回來。
等著她的,不是我斷腿的爹,而是早已對她垂涎三尺的縣太爺。
她掙扎呼救,說自己是清白人家的娘子。
縣太爺微笑著說:
「清白人家的娘子,怎麼會在這青樓裡呢?」
第三天,裡正帶著人進山,晚上才找到我爹。
裡正說:
「楊大夫,我們找了你三天,這才找到你。」
我爹顧不得跟裡正道謝,趕緊往家趕,他怕我娘擔心,可是家裡哪還有我娘的影子?
這時候裡正出來說:
「楊大夫,我們找了你兩天不見人影,楊娘子斷定你死了,被野獸叼走了,所以楊娘子也離開了,連嬌嬌都沒帶。」
我爹根本不相信裡正的說辭,連聲質問我娘是不是出了意外,大家怕他難過才這麼說的。
裡正沒辦法,隻好說:
「楊大夫,我說的都是真的,楊娘子看起來就不是能吃苦的,有人看到她直接進了醉春樓哩!」
「楊娘子還說,憑自己的姿色,本就不用在這裡吃糠咽菜哩。」
爹爹不相信,親自去醉春樓看看。
裡正原本以為自己跟縣太爺做了交易,縣太爺是守信之人。
沒想到,縣太爺直接在醉春樓等爹爹,他把跟裡正之間的交易一字不差地告訴了爹爹。
縣太爺還取笑道:
「楊大夫,本官說過,刁民不值得救,你看看你救了他們,他們是怎麼回報你的?」
房間裡,我娘的屍體懸在房梁上,一晃一晃的。
爹爹幾天之後回了村子,把我從隔壁大娘家接了回去。
對於我娘,他一字沒提。
村民都以為過關了,他們在爹爹面前咒罵我娘無恥,連小孩子都跟著學。
我爹看到打算賣了女兒的村民,鬼使神差地把女孩兒買了下來。
女孩兒也是跟著大人罵過我娘的孩子。
爹爹喂給她一顆藥,半年之後,女孩兒發育得豐乳肥臀,楊柳細腰,肌膚更是像剝了殼的雞蛋一樣光滑白皙。
而且,她還不會懷孕,被醉春樓的老鸨高價買了回去。
五十兩銀子,讓全村人都紅了眼。
畢竟爹爹買她的時候,隻花了半吊錢。
村民反復詢問下,爹爹才說,自己手裡有秘藥。
從那之後,爹爹不再行醫,而是賣起了絕嗣藥丸。
村民有的靠著賣女人發了家,爹爹就誘惑他們去縣城生活,然後半路動手,讓他們死在好日子到來的前一天。
還要把他們家最寶貴的兒孫凌遲處死在他們面前,讓他們眼睜睜看著,但是無能為力。
直到他們親身體會了這份痛苦和絕望,才把所有人殺個幹淨。
就連縣太爺,也是在升遷的途中這麼死掉的。
而賣進青樓的姑娘們,因為吃了藥,沒人能活過三年。
這就是爹爹的報復,女為娼妓,全家滅門。
7
我聽完整個故事,已經不知道該是喜是悲。
我突然想起了小英子,想起爹爹跟我說:
「嬌嬌,不要發善心,會害了你。」
爹爹愧疚地看著我:
「爹爹總想著,在水井裡下毒毒死他們實在太便宜他們了,要讓他們死不瞑目才好。」
「沒想到,卻嚇到了你。」
「爹爹想,這樣做畢竟還是有風險的,所以爹爹已經把全村人都毒死了。」
「原本爹爹是計劃著你醫有所成之後,就放你去外面生活的,哪怕當個遊醫,你也能照顧自己了吧?」
「嬌嬌兒,你別怕爹爹,好不好?」
我跟著爹爹走出門,我家的院子裡擺著長長的桌子,上面是豐盛的飯菜。
全村沒搬走的人家都在這裡。
他們臉色發青,七竅流血,很明顯是中了劇毒。
而裡正一家,跟大壯一家的死相一模一樣。
裡正的三個孫子都被凌遲,裡正心口上戳著一把尖刀。
此時,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之後,再看這種場面,我竟不那麼害怕了。
爹爹把我帶到外面,一個仙風道骨的老人站在那裡。
爹爹走過去跪到老人面前:
「師父,徒兒不孝,嬌嬌是我唯一的血脈,託付給您老人家了!」
老人點點頭,爹爹說:
「師父,對不起,我知道我殺的人裡面或許有孩童無辜,但是我的青青也無辜啊,誰可憐她了呢?」
「師父,裡正臨死前,竟然說我死後會下地獄的,真是可笑。」
「從青青死在我眼前的那天開始,我沒有一天不處在地獄之中啊!」
然後爹爹轉過頭,指著遠處的山跟我說:
「嬌嬌,你娘就葬在那裡,為了不讓這些人疑心,爹爹埋葬你娘之後,一次都沒去看過呢!」
我痴痴地望著遠處的群山,突然,爹爹一根銀針扎進了我的後頸。
頓時,我失去了意識。
8
我叫楊嬌嬌,跟師公生活在一起。
我沒有以前的記憶,師公說,這是我生過一場大病的緣故。
師公說,我爹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他跟我娘恩愛無雙,我娘一場大病去世,我爹跟著殉情了。
我想破腦袋,也沒想起來他們的樣子。
算了,還是不想了,我每天都有功課,要背厚厚的藥典。
我總覺得藥典裡面的內容很熟悉,仿佛我早就學過,因此我背得很快,辨認草藥的本事也是進步神速。
我跟師公說這些的時候,師公他老人家笑著點點我的頭:
「傻姑娘,這叫天賦,這說明你是個學醫的好苗子啊。」
我點點頭,對師公的話深信不疑。
後來我開始學著切脈, 學著給別人問診抓藥。
我可厲害了, 一點兒都不像是初出茅廬的小學徒。
師兄們都說, 我就像是行醫多年的老大夫,聞言我驕傲地抬起了下巴。
後來, 我醫有所成, 當了個遊醫,走遍了很多很多地方。
我每年都回去探望師公一次,師公總是笑眯眯地問我:
「嬌嬌兒,路途上有沒有什麼有趣的事情啊?」
我總是泡上一壺茶, 細細地跟師公說著這一年的所見所聞。
但是師公年紀大了,不等我講完他就會打起瞌睡,細微的鼾聲伴著搖椅的吱吱呀呀傳進我的耳朵裡。
今年,師公又問我:
「嬌嬌兒, 路途上有沒有什麼有趣的事情啊?」
我想了想,給師公講了一個故事:
「我這次路過一個已經荒廢的村子,村裡的人都死了,村子也被一把火燒了。周邊的村民說, 這個村子裡的人注定要被大火燒死的。」
「我問為什麼, 他們說曾經村裡鬧了瘟疫, 縣太爺要燒掉村子,被一個神醫給攔了, 硬生生從閻王手裡搶回大半村民的性命。」
「可是過了好多年,不知怎麼起了山火, 還是帶走了全村人,連當年的神醫,都死在那場大火裡。村民都說,是神醫違背了上天的旨意, 發了不該發的善心,救了不該救的人,所以天命再次降臨的時候, 連著他一塊兒帶走了。」
我抬眼看了看師公, 難得他老人家這次沒有睡過去。
「師公,您怎麼看啊?」
師公嘆了口氣:
「或許這就是天命吧, 理應葬身火海的人最終還是葬身火海。」
我撲哧一聲笑了:
他有一手好醫術,我若是有個頭疼腦熱,他配上一服藥,第二天保管我活蹦亂跳。
「「師」「我猜啊,沒準兒是當年的神醫毒死了全村人, 為了掩人耳目又放了一把火呢。」
師公看著我,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
「嬌嬌兒, 那你覺得當年的神醫殺了一村子的人,他是壞人嗎?」
我想都沒想,直接搖搖頭:
「師公, 當年的神醫如果是個壞人,怎麼可能不顧瘟疫去救下那麼多人呢?」
「一個醫者出手傷人,或許是他經歷了世間最慘痛的噩夢吧。」
師公點點頭, 眼神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說:
「是啊,他真的經歷了世間最慘痛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