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冰魄般亮晶晶的眼睛透出一絲訝然。
「別想讓我做你的手下,我不喜約束。」我盯著他道。
「成交。」
他將臉皮扔回給我,嘴角微翹,對我伸出手道:「顧昀。」
「梁……張翠喜。」
我終究還是想做張翠喜,一是因為伯英,二是至少「張翠喜」是個名字。
我一點兒也不想姓這個讓我一直餓肚子的「梁」,況且「三」隻是排行,而「丫」是性別吧。
這算不得名字。
15
「翠喜,這個任務很簡單,但有點兒危險,若是失敗了,會死……」
「直接說任務吧。」
顧昀愣了一下,道:「你確定你隻有十三歲?」
我冷冷地道:「若你自小就活在隨時會喪命的恐懼中,再親手殺幾個人,亡命天涯,你就不止十三歲了。」
顧昀咳嗽了兩聲,繼續道:「是這樣,我們獵鷹組在杭州分站有個特工叫徐俊的,疑似叛變,一旦我們出馬,他必定會警惕,很容易魚死網破。你去正合適。」
「我不會打槍。」我盯著顧昀道。
「不用殺他,想辦法把他弄到南京就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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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過去?」
顧昀眼睛一亮,道:「就用騙。」
兩天後,我見伯英的傷已經妥善處理,病情穩定,便出發了。
這事情辦得很順利。對方見我一個小姑娘,覺得小菜一碟,完全沒放在心上。
我去之前,顧昀給徐俊發了個電報,說我是他給某個大人物找的玩意兒,讓他把我騙到南京,交給接頭人就行了。
一般這種事兒都有賞錢,他一路上都很高興,時不時盯著我,怕我跑了。
我心中冷笑,此人還不知我懷裡還有一封信。
等到了站,南京那邊派了認識他的來接人。
接頭的人開了車門客氣地請我們上車,開進秘密關押基地,我下了車,把懷裡的信給了接頭人,那人看了信,直接下了徐俊的槍。
我走出關押地的大門時,徐俊還一臉懵逼。
「你們幹什麼?我是來送人的!」
那人指了指我,揚了揚手中的信,輕蔑地道:「看到了嗎?她才是送人的。」
徐俊臉色煞白,如泥般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所以,這種事兒真的很簡單,隻要夠鎮定,再加上一臉天真單純,就足夠了。
16
五年後,我已經靠跟著顧昀做賞金獵人掙了不少錢,買了個小院子,種了點兒青菜。
今天是小白菜豐收的日子,我拔了一壟,洗幹淨,擇好,用油紙包好,又換了一身新衣服,雖然伯英看不見,但每次去看他的時候,我都忍不住將頭發梳了一遍又一遍。
我拿了菜,又買了一籠包子一籠饅頭,迎著此起彼伏的乞討歌走了過去。
「日頭出來點點紅,照進苦瓜心裡頭,無爹無娘無親朋,隻愁命短不愁窮。天上下雨路又滑,自己跌倒自己爬,自己憂愁自己解,自流眼淚自抹幹……」
我拿出饅頭包子,穿過乞兒們聚集的小巷子,一路發過去。
「姐姐,姐姐,我也要。」
「一人一個,別搶,搶了下次就不買給你們了。」
有的餓急了,三口塞進一個大饅頭,噎得直瞪白眼。
「慢點兒吃,都慢點兒吃……」我忍不住喊道。
可惜喊了沒用。
發完包子饅頭,轉個彎兒,就到了他在街邊擺的一個代寫書信的攤位前,我將菜輕輕放在他身旁的竹筐裡,然後靜靜地看著面前的男人摸索著寫字,他還是以前的樣子,儒雅而俊秀,隻是那雙明亮又熱烈的眼睛不見了,眼睛的位置被一副墨鏡取代,平添幾分英氣和沉穩。
顧昀說伯英的眼睛傷得太重,很難治好了。
即使他看不見,他寫的字仍比我的漂亮百倍,規整百倍。
字如其人,他真的很好。
「你來了?」
「嗯。菜給你放竹筐裡了。今年第一茬小白菜。已經擇好了。」
「嗯,多謝。」
我不禁輕嘆一聲,還真是客氣。
17
其實,起初伯英不是特別願意見我。
當年我從南京回來,我們見了一面,他沉默了足足一盞茶的時間。
「跟我父母來上海,在張宅跟我一起生活了五年的是……」
「是我。真正的張翠喜早就死在村裡的枯井裡了。是我拿了她的臉。」
「你若是,若是恨我,我不怪你。」我心一橫,補充了一句。
他的手骨節握成白色,松開又握緊,良久才再次松開。
「你殺了翠喜,但你又救了我,我們兩不相欠了。你走吧。」
當他說讓我走的時候,我眼前泛起水霧,透著這水霧,我看著緊繃嘴唇的他,把他送我的手工老虎輕輕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轉身離去。
偷來的搶來的,終究不屬於自己。
可不偷不搶,我又有什麼?
沒有名字,沒有食物,沒有愛,沒有尊嚴,連張臉都沒有。
我,隻是想好好活著,僅此而已。
18
再次見面是三年前,我出任務受了傷,顧昀說我傷得不輕,一直高燒說胡話。
他便叫了伯英來。
我困在一團白霧中,怎麼也出不來,又冷又怕。
後來手上傳來溫度,好像有人握住了我的手,這個觸感真的很熟悉,熟悉得我想流淚。
是手把手教我寫字的手,是教我放風箏的手,是承載我一切美好記憶的手。
那是哥哥的手。
我傷好以後,伯英告訴了我他擺攤的位置,我每次出任務回來,都會去遠遠地看他一眼。
即使說話,也不超過五句。
自我沒了翠喜的臉皮,騙不了他,我們之間剩餘的便隻有客氣了吧。
隻是今日有些不同,我轉身走的時候,他道:「出任務的時候,小心些。」
「嗯。」我輕聲答應道。
這是這些年來,伯英第一次關心我。
我笑著看向天邊的雲,奔跑在賣糖人賣糖葫蘆的大街上。
19
然而,在安福路上我竟看到了我爹帶著我兩個哥哥在乞討。
雖然很多年過去了,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了他們。
沒見奶奶,沒見娘,也沒見爺爺,想必都不在了吧?
我從他們面前經過時,他們衝我伸出了碗,我思索了一下,將口袋裡僅剩的三塊大洋給了他們,算是買下我自己吧。
畢竟,若是當初賣出去了,連一塊大洋都賣不了,我真的沒那麼值錢,但是我還是想把自己賣得貴一些。
「多謝小姐,多謝小姐。」我爹渾濁的眼珠迸出了亮光,就差給我跪下了。
我遠遠避開了。
我走了很遠很遠,回頭看他們,他們還愣在原地,呆呆地看著我。
看吧,此生不會再相見了。
別了,爹,大哥二哥。
別了,三丫。
20
今年冬天雖然來得遲了些,但終究還是來了。
百樂門、藍白舞廳的舞妓們大多披上了昂貴的皮草,巷子裡的乞兒們還穿著夏秋的單衣,一天到晚瑟瑟發抖。
好在我又要出遠門了,便採購了一批棉衣,將他們領進我的院子裡去住。
我留了錢給年齡最長的桂生,讓他們省著點兒花。
若是明年開春我還不回來,便不用等我了。
有力氣的就去碼頭做苦力也能有個飯錢,到電影院、茶館、戲院外賣個香煙賣個花,再不行就去乞討,好好活著,等等,再等等,日子終有一天會好起來的。
桂生點了點頭,他是個聰明的孩子。
「姐姐,你叫什麼名字?有一天,我可以報答你的恩德。」
我苦笑著搖搖頭道:「我沒有名字。不必報答我,也不必記得我,好好活著就好。」
這些年,我奪了一個又一個人的臉,有了一個又一個名字,但這些名字沒有一個屬於我,而我這種在槍口下討生活,死不知何時亦不知何地的人,何苦讓別人念著?
21
我這次接單被顧昀戲稱為假公濟私。
我說是公私兼濟。
一個月前,我在嘉興出任務的時候,竟聞到了那股特殊的味道,我循著味道看到一個醫館,坐堂的正是那個曾大夫。幾年不見,他竟越發年輕了。
醫館不遠處有一座庭院,聽說他新近又娶了一房姨太太。
這個千機會社我們找了五年,終於發現了蹤跡。這些年他們搜集情報,暗殺愛國抗日人士,還以給窮人介紹工作為幌子,誘騙了大批中國人去東北做人體實驗,罪惡累累,罄竹難書。
「若是見到千雪記得不要看她的眼睛,實在不行就用布把眼睛蒙了,她的幻術很厲害。不要讓她近身接觸身體,那是個屬蜘蛛的,會把人吸成人幹兒……」
「算了,這次我還是跟你一起去吧,再帶幾個兄弟……」
顧昀嘮叨個沒完,我不勝其煩。
「你們可以去,鑑於你們主動幫忙,這次的酬勞我可以打五折。」
「呸,還五折呢?你這人有沒有良心啊?」
出了門,我轉過身,又對顧昀道:「若是我回不來,麻煩幫我照看一下他。」
「呸呸,哪有這樣咒自己的?我給你說,我才不管呢,要照看你自己照看。」
顧昀罵罵咧咧。
22
冬季的嘉興也很美,南湖的垂柳蒹葭披上一層霧凇,風一吹樹掛「鈴鈴」作響,一派寧靜祥和。
那仁善堂便坐落在南湖邊,天還未亮,門前就排起了長龍。
孩子的哭鬧聲,老人的咳嗽聲,病人痛苦的呻吟聲,給這冰雕玉砌的天地平添幾分易碎的生機。
今日是臘八節,到了辰時還未見那曾大夫的身影。
有體弱的幾乎凍暈在這冰天雪地裡,有人在旁邊燃起火來,給病人取暖。
直到辰時末,那姓曾的徒弟才跑過來道:「都散了吧,今日過節,曾神醫不出診。」
病人們一下子炸了,有人揪住徒弟問道:「不出診為何不早說?你知道我們什麼時候來排的隊嗎?」
「小哥,病人等不得啊,既然來找曾神醫那便是重病,若是小病,誰敢勞駕他啊?」
「就是,就是。」
病人家屬們紛紛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