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跟我講沒用。今日臘八,神醫要在家陪家人過節,沒工夫。平時神醫忙,難得陪陪家人。你們不能這麼沒眼色不是?明日再來。」
小伙子眼睛一翻,盛氣凌人地道。
病人們怨聲載道,長籲短嘆地四散而去。
隻有一個衣衫褴褸的母親,懷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說什麼也不肯走,見求徒弟沒用,就跑到一百多米遠的曾府門前,「噗咚」跪在了地上,直磕頭。
「曾神醫,求求您救命啊,孩子咳嗽一夜了,喘不上來氣,臉都青了,可憐天下父母心,救救孩子吧。」
朱紅色的大門紋絲未動,沒有絲毫動靜。
我頂著一張新得的絡腮胡子臉,在一旁看得氣悶,本想晚上再出手,如今不得不提前動手。
借著去扶她的機會,我塞給她兩個大洋,讓她去別處看,她感激涕零地要衝我下跪。
我攔住她,指了指她懷裡的孩子道:「看病要緊,別耽擱了。」
她一步三回頭,踉踉跄跄走了。
那徒弟見我有錢,便多看了我兩眼,我衝他一笑,扔給他一個大洋,說想請他喝酒,他虛虛推辭了一下,便隨我去了南湖邊的小酒館。
原來這姓曾的新得一個兒子,今日要開壇作法送兒子去如來佛祖處修行。
此人姓白,叫白成,是姓曾的二徒弟。
我求他講講府裡的稀罕事兒,最好跟女人有關。
他眼睛一眯,賤笑道:「還真有,咱們府裡有個漂亮的日本女人。要說,這女人真漂亮,簡直是美若天仙,但是府裡誰也不敢沾。」
說到這兒,他壓低聲音道:「會被吸幹的。那是個畫皮。畫皮你知道吧?聊齋裡的。她洗澡用血洗的,你沒見過吧?她房裡伺候的杜鵑,呃……是我的相好,杜鵑說那血是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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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情況摸得差不多了,便取了他的臉和衣服,進了曾府。
23
進了院子,我正如無頭蒼蠅般亂逛的時候,被一個人一把拉住,往廊下一推。
「老二,你咋去那麼久?磨什麼洋工?快,你來給師父守一會兒,我去開個大號。」
話音未落,便捂著屁股跑了。
此人想必便是那姓曾的大徒弟了。
這時,室內傳來嬰兒微弱的哭聲,我戳了窗戶也未見裡面有人,便知道這屋子定有暗室,便推開窗戶翻了進去。
這些年從顧昀那裡借了不少書來看,其中便有密室暗室的構造,在我轉動了書桌上的筆筒之後,牆上果真出現了一個暗門,嬰兒哭聲陡然變大,哭得簡直是撕心裂肺,也未見那姓曾的去哄。
我悄悄步入暗室,卻見那嬰兒四肢被綁在臺子上,兩手兩腳均往下滴血,臺子四角有四個小桶,已經接了不少血了。
那姓曾的正在旁邊一口一口如品茶般喝著碗裡溫熱的血,一臉陶醉。
許是嬰兒的哭聲蓋住了暗門開啟的聲音,直到我走到他身邊,他才陡然發現我進來,正要大聲呼喊,被我一țû₁個箭步上去掐住了脖子。
「他不是你兒子嗎?為什麼喝自己兒子的血?」
他還未回答,我便注意到,密室的角落還支了個銅鍋,裡面的水即將沸騰。
這王八蛋不會是打算喝完血,煮了這孩子來吃吧?
我一陣惡寒。
「就是喝血吃肉效果才好,這是至親,大補。」姓曾的戰戰兢兢道。
呵,這就是把兒子送給如來佛祖做弟子?
信佛的嗎?
我環顧四周,這個密室內竟沒有一尊佛像,倒是有不少東瀛風邪神壁掛,看壁掛的內容似乎都跟指導如何獲得血食和修煉有關。
我猛然想起五年前,千雪被我坑的那一次說的話,她以為我是黛子,喝了我的血,破功毀臉。
所以千雪一直也在喝至親之人的血,跟這個曾大夫如出一轍?
「你是日本人?」
我說了心中的猜想。
「祖籍本州長野縣。你究竟是……」
在捏斷姓曾的脖子那一刻,我拿到了他的臉。
我換上他的衣服,去給臺子上的嬰兒包扎傷口時,發現他已經沒有了呼吸。
去了也好,這個世道再ƭü⁺加上這種父親,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活下來也是痛苦。
我在密室內搜了一圈,找到了他放在盒子裡的脈案手稿和從醫心得,隨手翻了幾頁,很是精妙,便揣進了懷裡。
此人若是未走邪路,懸壺濟世,那真是世人之福。可惜,他沒有。
我拿出刀放了姓曾的血到桶內,加了點兒料,拎出密室,遞給剛剛開大號回來的大徒弟,讓他給千雪送過去。
我對著偏西的太陽,呼出一口濁氣。
今晚,又將是一場硬仗。
24
大概戌時剛過,千雪居住的方向傳來如五年前一般無二的怪叫。
千雪這是洗了澡了。
若是我沒有猜錯,我的血是千雪的毒藥。
不出半盞茶,院子內尖叫聲頻起,一個白發紅衣的老妪在院內肆意衝殺起來。
在她舉起利爪撲向一個婢女時,我撕掉曾大夫的臉,砸向她。
她紅著眼睛看了過來。
千雪,你的敵人是我。
這個活了一百多歲的老女人靠著喝至親之血和洗人血藥浴,宛若二八少女,讓她現出本來面貌是對她最大的打擊。
「無臉人?」她發出「磔磔」怪笑,眼中怨毒至極。
「五年前就是你,是不是?」
幾年不見,她的中國話說得竟比當初圓潤很多。
但,我從不跟死人廢話,回答她的唯有子彈。
為了殺她,我特意練了槍法。
然而她卻笑了,我詫異間竟控制不住地看向了她的眼睛。
「別看她的眼睛!」好像是伯英的聲音,又好像是顧昀的聲音。
我仿佛回到了昔日破敗的村莊,我爹我娘,我爺爺奶奶,還有大哥二哥都對我說餓,他們哭著懇求我,讓我把肉給他們。
我拼命地逃啊逃,卻被他們圍追堵截,圍在一起,張嘴啃了過來,我驚恐萬分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好不容易逃了出去,見到了伯英,他掐著我的脖子讓我還他妹妹。
我明白自己中了幻術,拼命咬破舌尖,巨大的疼痛感讓我一激靈,張口將滿口血唾噴了出去,正好噴在千雪臉上,她正伸著一雙長著長長指甲的利掌抓向我,再遲一刻,我這條命就交待在這裡了。她捂著臉,痛苦地倒在地上翻滾,悽厲地叫著。
若是我沒看錯,她身上同時中了兩把飛刀。
我剛才還在納悶兒,今夜怎會沒見她身邊那些詭異的黑衣人,看來是我的ṭų⁵幫手到了。
就在我舉槍走近兩步瞄準千雪,送她歸西的時候,她猛地一躍而起,撲了過來,獰笑著抓住了我的手腕。
她的臉本就難看,被我一口血燒得滿臉坑坑窪窪,仿佛篩子一般,比厲鬼都醜上三分。
匆忙間我一腳蹬了出去,「咔嚓」一聲她的身上好像是什麼折掉了。
同時一把飛刀正中她的後心。
千雪雙眼流出血淚,衝我陰惻惻地笑道:「食人者不得善終,無臉人亦無一人好死。我,在地下等著你……」
「噗!」又一把飛刀插進她的頭顱,她就這麼瞪著一雙血目去了。
25
顧昀一身黑衣自牆頭躍下,一腳踹飛千雪的屍體,不顧男女大防,撸起我的袖子查看傷勢。
隻見我兩個手腕被千雪握住的地方皮肉皆幹且焦,整個手臂似乎都瘦了一圈,倒不是特別疼,就是兩個手臂使不上力氣。
軍醫過來給我上藥包扎的時候,顧昀還是氣鼓鼓的。
「這個老妖婆簡直就是個屬螞蟥的。」
我忍不住笑道:「上次你不是說她是屬蜘蛛的嗎?改螞蟥了?」
「反正都是那一類的。」
然後他滿屋子轉,邊轉邊搓手,嘴裡嘟囔道:「這怎麼辦?你傷成這樣,我怎麼跟……」
說了一半卻又突然閉了嘴。
「跟什麼?」
我抬頭看向他。
他尷尬地撓撓頭說了句沒什麼,便逃一般地走了。
第二天,顧昀說曾宅的地牢裡關著一百多男男女女,其中有一半已經被放了不止一次血,虛弱不堪了。
另外有兩個空著的地牢,據關在這裡的人講,五天前才運走一批去東北。
他扼腕嘆息道來遲一步,否則,那一百多人就不用去死了。
我掏出在姓曾的密室裡拿到的手札,讓他找人篩選一下,涉及到治病救人的就刊印出來,免費發給各個醫館,用於治病救人。
亂世之中,有不少大夫空有醫術,卻無醫德,更無仁心,這些札記若萬幸能助良善之人治病救人,這姓曾的滔天罪孽也算贖個一二。
26
回到上海,顧昀堅持讓我住院療養,又安排按摩推拿針灸什麼的,天天擺弄我的手臂。
伯英來看了我一次,買了很多好吃的。
臨走,他放了一個新的手工老虎在桌子上。
「那個老虎舊了,我給你做了個新的。」
我日日摸著這個小老虎,心裡難得地平靜,殺了千雪為伯英一家報了仇,也算兩不相欠了。
人闲著就不免瞎想,住院的一個月,我難得地暢想了人生。
我算了一下,這幾年跟著顧昀做賞金獵人,他給我的報酬每次都很優厚,我已經存了好幾根小黃魚了。
等以後太平了,去海邊買個小院子,院子裡種上菜,再種兩棵果樹,養上幾隻雞鴨。
嗯,再開個小吃店,每日煮點兒五香花生和瓜子來賣。
每天睡到自然醒,人生也算圓滿了。
27
顧昀說我殺了千雪,端了千機會社,一戰成名,成了日本人的眼中釘,他們稱我為「千面妖姬」,一時間,日軍如臨大敵,進出都要仔細盤查。
「想想都痛快,他們也有怕的時候。」顧昀一臉得意。
我冷哼一聲,沒有用的,他們防不住我,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會頂著誰的臉進去。
出院後,在日軍所謂的嚴防嚴查下,我成功拿走了日本海軍駐上海陸戰隊情報處的軍事部署圖,誰讓我不僅會口技,還說了一口流利的日語呢。
日軍對我的懸賞金額,由一隻小黃魚漸漸漲到了五隻小黃魚,真是下了血本了。
最後一次去看伯英那天,飄起了小雪,一個圍著皮草,穿著棉旗袍的風塵女子,對他極盡挑逗,伯英不勝其煩,眉間隱隱有些羞怒,我走上前對女子說:「今日不寫了,我家先生該回去吃飯了。」
我很自然地挽起伯英的手臂道:「走吧,回家吧,孩子都想爸爸了。」
女子哼了一聲,扭著屁股,無趣地走了。
我回頭一看,伯英竟紅了耳尖,匆匆忙忙收拾東西,還打翻了砚臺,便忍不住想笑。
但我知道伯英向來臉皮薄,我這一笑估計至少半年不用來看他了。
我忙岔開話題,道:「顧昀說美國有個很厲害的眼科醫生來上海了,這幾天請他給你的眼睛做檢查,可以的話年前就把手術做了。錢你不用擔心,我很能掙錢,攢了好多錢,肯定夠手術費了。」
他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我,就好像以前眼睛沒有壞的時候一樣,雪飄在他長長的眼睫毛上。
良久,他才說道:「好,眼睛好了,我就可以上戰場殺敵了。」
在回去的路上,踩著滿地碎碎的雪屑,他忽然對我說:「翠喜,如果我上戰場了,你就找個安靜的地方生活吧。你好好的,我才安心。」
「哥。」
「嗯。」
「給我起個名兒吧。」
他一愣,放慢了腳步,伸手Ṱű̂₂去接飄落下來的六角形雪花,雪花一點點在手中融化。
「就叫『玉影』吧。」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