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櫻。」我喊她。
「我有個法子,興許可以救你的大宮女,不過你要答應我,救人期間,你不許置氣。」
青櫻半信半疑。
「何人會氣我?」
待到見了魏嬿婉,嬿婉遙遙一拜,青櫻霎時掰斷了護甲。
「姑母,容佩我自己可以救!」
「忍忍。」我低聲勸她。
就青櫻這張嘴,我怕她下次直接把安氏氣禿嚕皮。
世間講究因果報應,安氏與容佩無仇,這事兒我得管。
但救人以後,青櫻與魏嬿婉的私怨,卻不在我的管轄範圍內。
靈活變通,青櫻做了十六年皇後,她該懂吧。
「魏嬿婉不過是個丫鬟,有何本事救容佩?!」
她不懂。
「報應不爽,魏嬿婉,你也有今天!」
魏嬿婉都不記得了,乖巧地站在我身後。
見魏嬿婉不應,青櫻更氣了:「你對得起皇上嗎?對得起凌雲徹嗎?!你說喜愛凌霄花,從不曾改,可還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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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嬿婉歪了歪頭。
人的過往都會化作一道道痕跡,或深或淺,很多時候不是忘了,而是算了。
就像我兒故去那日的大雨,我禱告漫天神佛。
也像甄嬛夢中的凌雲峰,再難歸去。
那一瞬間,我以為魏嬿婉要記起什麼了。
她歪了歪頭,也隻是歪了歪頭:「凌霄花?倒是沒見過,好看嗎?」
13
最終還是甄嬛鎮住了青櫻。
「先帝在哀家面前掉過眼淚。哀家當年的掌事姑姑落難時,也曾不顧一切為救她出來。」
行吧,這一點我的確比不上甄嬛。
落淚局,我輸。
青櫻暫時消停了下來。
魏嬿婉跟著我們到了安氏的院落。
其實我也沒想到魏嬿婉該怎麼辦,隻是冥冥中覺得,無論喝多少孟婆湯都無法忘卻的安氏,和一踏上奈何橋就盡數忘卻的魏嬿婉,同樣出身低微,同樣多才多藝,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心緒和選擇。
她們就像是一張鏡子的兩面。
或許,魏氏真能解開安氏的心結。
14
安陵容藏起來了。
我派出了許多小鬼,都沒能找到。
最終找到安氏的,是甄嬛。
流水的盡頭有一座小小的橋,終日煙雨朦朧。
「此處頗像江南,興許是像陵容的家。」
魏嬿婉輕巧地走了進去。
擔心太多人驚擾了她,我放了一抹螢火蟲進去,可以鏡像傳回裡面的情狀。
安陵容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繡花,燈光昏暗。
聽到門開的聲音,她探頭來看:「娘,你回來啦?」
她將魏氏認作自己的娘親了。
魏嬿婉臉上神情自然:「嗯呢。」
「爹爹今日也回來了。」安陵容笑得羞澀、溫柔,指了指屋裡。
螢火蟲轉了個角,屋子裡坐著一個留了胡子的小鬼,臉上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腿都在抖。
應該是安陵容抓來,扮演她父親的。
「爹爹沒去姨娘那裡,是不喜歡姨娘了麼?」
胡子小鬼瘋狂點頭。
「诶?」安氏歪了歪頭,「可爹爹往日裡,最是喜歡姨娘了,還替姨娘出頭,欺辱娘親!爹爹變了?還是說……你不是我爹爹……」
獠牙若隱若現。
角落裡散著些撕裂的小鬼。
那些,恐怕是沒演好的「安爹」。
胡子小鬼一愣,哭著搖頭:「喜歡的,喜歡的,我是你爹。」
「那就好。」
安陵容拉著魏嬿婉坐下,小聲抱怨。
「娘親去了好久,可是今日的繡品不好賣?」
魏嬿婉掃了一眼屋子裡的場景,心下對安家的情況大約有了數。
她刮了刮安氏的鼻子,一臉寵溺:「自然好賣,你娘我的繡工,你還不知曉?」
安氏愣了愣。
「娘今日好像不太一樣。」
魏嬿婉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謊:「娘出門遇到個神仙,教了娘一些事。」
「什麼事?」安氏很乖巧。
「忍氣吞聲無人能救。」
魏嬿婉邊說邊朝著胡子小鬼走過去,安氏好奇地跟上:「娘是說別忍嗎?可爹爹是一家之主……」
聲音在魏嬿婉清脆的巴掌聲中停了。
胡子小鬼的臉驟然被扇到了一邊。
「家中如今是為娘補貼家用,自然是我說了算,夫君,今夜可還去姨娘房裡?」
「不敢了,不敢了!」胡子小鬼抖如篩糠。
「容兒,」魏嬿婉喊她,教導道,「凡事不是不可以忍,而是不能把希望全權寄託在旁人身上,如若自己有本事翻盤,就要自己翻盤。」
「容兒隻是個小女子……」安陵容嗫嚅著。
「小女子如何?風起的時候,蒲公英尚可飛千裡遠,借風之力,並不低賤。」
屋外的我和甄嬛雙雙沉默,都想起了那遙遠的我們的過去。
我曾利用了安陵容的自卑和敏感,利用了她身世低微,也曾困於自己的庶出身份,一生難解心結。
可說到底,其實先帝並不在意。
被困住的,隻有我們自己。
這點魏嬿婉就做得很好,出身不好,就更能屈能伸,家人無助力,就自己找尋助力。
屋內的魏嬿婉和安陵容已然親親熱熱地聊起了家常。
「青櫻的那個宮女呢?」甄嬛問。
15
我們很快就見到了容佩。
威武不屈的容佩。
原以為安陵容綁來扮演姨娘的,該是個風情萬種的小鬼。
畫面裡容佩出現時,我和甄嬛都默了一瞬——這姨娘臉上有抓痕,卻瞧著一身正氣,眼神堅定得如同要上刑場,實在不像是狐媚惑人的主兒。
容佩瞧見魏嬿婉,火冒三尺,當即便想要上前掌摑仇人。
魏嬿婉拼命給她使眼色,容佩理都不理她。
「我是來救你的,你主兒在外面等你。」魏氏趁安陵容不備,迅速小聲說。
「荒謬!」
容佩橫眉冷對,大聲道:「主兒聰慧,怎會讓你這種小人來救我?!」
魏嬿婉阻擋不及,我心中暗道一聲「不好」。
聽著有人辱罵自己的母親,安陵容的眼睛霎時間變得通紅,眼瞧著就要暴起!
屋內忽然響起了歌謠聲。
是魏嬿婉,她唱著兒歌,緩緩安撫著安陵容的情緒。
她曾有四個孩子,我想,她應當也很愛她的孩子。
等安陵容稍平復些,魏嬿婉冷著臉,做出一副當家主母驅趕妾室的模樣:「夫君不需要你了,今日我就將你逐出家門。」
這次,她沒等容佩瞪圓眼睛,一個手刀將其劈暈。
「容兒,將她丟在外面,自生自滅吧。」
安陵容到底是安陵容,縱使此刻她的心智還是孩子:「娘親,是否要斬草除根……」
費了好一番功夫,魏嬿婉才勸住蠢蠢欲動想去斬草除根的安陵容,哄著將昏迷的容佩扔了出去。
我在屋外終於松了一口氣,吩咐小鬼道:「去吧,將那宮女扛出來。」
容佩救出來了,接下來她們是要解私怨,還是報恩仇,地府皆不會插手。
幾個手腳麻利的小鬼,躡手躡腳地走到小屋外面,相互搭把手,就要將容佩扛出來——
突然一聲沙啞,如平地起驚雷:「你這是在侮辱她!」
16
「若是容佩知曉是魏嬿婉救了她,她寧可永受屈辱!」
義正詞嚴的一聲,驚了屋內的安陵容。
魏嬿婉這次沒能拉住。
17
我很費解。
青櫻就這麼不想讓容佩好過嗎?
眼瞧著容佩又要被安陵容拉回去,我無奈抬手,驟行至眾人面前,打斷了安陵容的利爪。
連過數百招,我二人不相上下。
「你是姨娘的親眷?」安氏皺著眉。
「不對,你不是……那你是……」
打著打著,安氏的眼神變得稍稍清明了些許,她喃喃著:「你是……皇後。」
後退數十步,我們短暫拉開距離,低頭喘了口氣。
想當初在宮中,養尊處優,何時做過這般刀尖飲血的營生!
恢復些神智的安氏回頭看向魏嬿婉。
不得不說。
本宮真得誇魏嬿婉一聲敬業。
如今安氏已然知曉剛剛不過是一場戲,但魏嬿婉回看安氏的眼神依舊如慈母般——懇切和藹,擔憂心疼。
「借風使力,不算低微?」她低頭冷笑了聲,「我這一生,如履薄冰,哪是一句『不算低微』就能解得了的。」
「如何不能?」
魏嬿婉走上前來,朝我行了個禮。
「我聽旁人說,我前世也是個從泥濘中跌摸滾打,走上高位的人物。敢問宜主子,我前世可比容兒身份低微?」
安陵容選秀入宮,入宮便是答應。
魏嬿婉不過是普通宮女,還遭人折磨。
的確是更低微。
我頷首。
「那敢問,我前世最後到達的位置,可比容兒高?」
魏嬿婉封貴妃,兒子又封了太子,如若不死,再無女子能越得過她。
安氏最高到妃位,確實也不如她。
我再頷首。
見安氏一副不信的樣子,魏嬿婉朝我借前塵鏡,鏡中可看到過往的一生,她遞給安氏:「喏,你自己看。」
我問她:「你自己不看麼?」
魏嬿婉擺擺手,很是灑脫:「既已忘了,不必再記。」
……
安氏捧著鏡子,看了很久,時而低笑,時而啜泣。
直到放下,她神色復雜:「你的確起點低微,也爬到了高位,但……你吃了很多苦,你被很多人瞧不起, 皇帝……也對你不好。」
魏嬿婉嫣然一笑:「吃苦?那不是應該嗎?借風使力, 總不能連風吹雨打都受不住。」
安氏像是突然被震住, 將這話在口中細細琢磨。
那瞬間, 我想她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另一種可能。
不必自卑, 也不必自棄。
原本也能橫飛衝天, 光宗耀祖。
思及此, 她眼中的血絲漸漸褪去,獠牙,也漸漸收了起來。
我躲在後面和甄嬛咬耳朵:「魏嬿婉快把孩子忽悠瘸了, 她遇到的是青櫻, 安陵容遇到的是咱倆,這難度能一樣麼……」
18
「若我當年……」安陵容開口, 說到一半, 她臉上突然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我當年,發生了什麼……」
記憶如潮水退去。
那碗遙遠的孟婆湯,在安陵容堅如壁壘的執念出現一角縫隙時,鑽了進去。
於是她開始忘記。
容佩醒了,爬回了青櫻的腳邊,我看了一眼。
有點糟心,不想看第二眼。
安陵容看向魏嬿婉, 點了點頭,看向我, 又點了點頭。
最後,看向甄嬛。
不錯,給本宮長臉。
「【苦」「你記得我?」甄嬛問。
安陵容搖了搖頭:「不記得了,但總感覺, 要同你告個別。」
甄嬛和安陵容相攜著走上了奈何橋, 彼此的眼神慢慢變得陌生, 到最後, 化作兩塊點點微光,投入下一世的輪回。
我這樣送走過很多人。
卻沒有哪次, 像如今這般想落淚。
19
我拒絕插手魏嬿婉和青櫻之爭,確切地說,是容佩明面兒上單方面地爭。
畢竟,魏嬿婉都忘了, 而青櫻, 又總是淡淡的。
架不住她們有一日鬧到了我面前。
「姑母,我才是你嫡親的侄女!」
「宜主子, 小女子是王爺指給您的,您就是婉婉的師父, 是婉婉的再生父母。」
「閉嘴!嫡侄女可以發賣庶徒弟!」
吵得我頭疼。
我嘗試轉移她們倆的注意力:「聽說小四快上來了, 你們都去瞧瞧自己的夫君。」
這兩位在陽間為了小四打得不可開交,用小四,總能吸引她們的注意力吧。
哪知道青櫻噘了噘嘴:「少來哄人了, 姑母, 我都去看過生死簿了,弘歷比我多活了三十三年!」
「等他的日子裡,我可得好好孝順姑母!」
天吶,我在心裡默默盤了一下小四剩下的日子, 頓覺兩眼一黑。
難道,青櫻是甄嬛特意從人間給我帶來的懲罰?!
苦不堪言的日子,可才剛剛開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