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期定在哪一天?」
(十二)
陰暗潮湿的死牢裡,在白秋宜來見凡子衿之前,還有一人來看過他。
那人正是與凡子婳定親的霍家公子,他在凡子婳出事後,雖然沒有悔婚,但是也與相府來往得少了。
人人都說,他必是後悔了,不願再娶一個傻子了,可是凡子衿卻不這麼認為。
這個一生驕傲的男人,在死牢裡負手而立,囚服散發也不掩疏狂氣質,他目視霍仲珍淡淡道:
「旁人怎麼說我不管,官場浮沉多年,我總信自己的眼光,從今天起,我就把妹妹交給你了,請你一定要善待她。」
他工於權謀,一步步爬到丞相之位,雙手幹淨不了,或許從不是個良善臣子,但卻一定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那霍家公子泣不成聲,在他離去後不久,一個再尋常不過的黃昏,白秋宜也踏入了死牢,來見了凡子衿一面,還帶了一樣特殊的東西——
棺材。
上好手藝打造的棺木,裡面放著一具活人大小的木雕,身上穿著凡子衿曾經最喜歡的衣裳,豐神俊朗,栩栩如生,隻是唯獨還缺了一雙眼睛。
「我向我爹請求,來送你最後一程,順便在牢裡將這雙眼睛刻好,兩年未見了,我竟然記不清你的眼睛了,好像總是掛著笑意,但卻又冷冰冰的,深不見底……」
白秋宜向伯陽侯請求,為凡子衿刻一具木雕,放在棺材中,讓她帶回神木山,從此她就守著這具木雕,在山中終老了。
伯陽侯憐惜女兒一片痴情,終是答應了她,如今來牢裡真正見到了凡子衿,白秋宜不由幽幽笑道:「果然隻有見到你本人,我才能刻出這樣一雙薄情的眼睛,你說呢?」
凡子衿坐在角落中,牢裡上方隻有一扇小小的窗口,一縷霞光落在他身上,他看起來依然熠熠生輝,高坐雲端,未染纖塵。
「我全當這是誇獎了,難為你來看我一趟,還要苦心找個這樣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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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秋宜笑了笑,不置可否,隻是埋頭開始刻了起來,她輕輕道:「留個木雕在身邊,也算在世間留下你的一絲痕跡,夫妻一場,這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了。」
刻到一半,她忽然抬頭,望向霞光裡的那道身影:「凡子衿,你怪我嗎?」
「如果當年不是我打亂了你的計劃,或許今日坐在這牢中的,就是我白家一族上下了,你恨我嗎?」
凡子衿揚起唇角,氣度再從容不過:「成王敗寇,落子無悔,若要怪在一個女人身上,未免太小看了我吧?」
白秋宜久久望著他,忍不住跟著笑了:「你還是跟從前一樣,沒有一點變化。」
「你卻瘦了,可見待在伯陽侯府的日子,比不上相府,你爹那位大夫人又為難你了嗎?」
「我救了白家上下,她感激還來不及,怎會再為難我呢?」
「那你又是為了誰消瘦憔悴?你為何沒有再嫁?」
對話至此,白秋宜刻著木雕的手終於一頓,她望向霞光中的那張笑顏,長長呼出一口氣:「凡子衿,我知道你想聽到什麼答案,我也可以坦然告知,我白秋宜這一生,的的確確隻愛過你一人,你是否心滿意足了?」
凡子衿勾起唇角,這一回,笑意是真的達到了眼底。
「榮幸之至,如果再來一次,當年春風三月裡,我也依舊希望娶的那個人是你。」
白秋宜一怔,兩人四目相對,久久未語,牢裡似乎瞬間靜了下來,不知怎麼,他們又齊齊笑了。
多麼神奇,如今在這方小小地牢裡,他們竟像多年的老友故人般,拋卻了過往一切恩恩怨怨,敞開心扉,平心靜氣地聊著。
「謝謝,我沒有遺憾了。」
白秋宜低下頭,一滴淚水落在那木雕上,愛也好,恨也罷,在這一刻,紛紛如煙消散。
凡子衿的眼眶也微微湿潤,他心弦仿佛被一隻手輕輕撥動,正欲再開口說些什麼時,鼻尖卻聞到一股異香,似從那木雕身上傳來,他眼前的場景變得一片朦朧,剎那間如墜夢中。
「我娘大概想不到,比起手裡的木雕,我依然更愛眼前這個……活生生的你。」
(十三)
清風悠悠,水波蕩漾,山間一片靜謐。
凡子衿醒來時,小船正漂在湖心,他躺在一個柔軟的懷中,睜開眼,隻看見那道清雋秀麗的輪廓。
「這,這是哪兒?我沒有死?」
太多疑問充斥在腦海中,他想要掙扎起來,卻渾身乏力,耳邊隻傳來白秋宜輕緲緲的聲音:「這裡是神木山。」
她臉色蒼白,氣若遊絲,看起來虛弱無比,唇邊卻帶著一絲笑意:「我終於……回家了。」
小時候她跟著母親在神木山居住了好幾年,後來才被父親尋到,帶回了伯陽侯府,真正算起來,這裡才是她心中的家。
她爹當年不過是誤闖了神木山,才跟她母親有了一段緣,隻可惜,這緣分實在太淺,就如同她跟凡子衿一般,難得善終。
「我將你放進了棺材裡,運出了皇城,你放心,牢裡自有另一個『凡子衿』替你受刑,誰也不會瞧出來的……」
「還有子婳,你也不用擔心,我去過一趟霍府,那霍家公子承諾會一生一世照顧好子婳,她留在霍家,得她夫君庇護,比跟著你這個逃犯強……」
「你便好好留在這神木山,忘卻前塵往事,放下一切,安度餘生吧。」
這才是白秋宜真正的目的,她到底不忍眼睜睜看著他送死,一切不過是她設計的一場局,偷天換日,以木代人,死路逢生。
「你或許又要斥我一派胡言了,就像那年我刻出一隻鳥兒,飛去伯陽侯府通風報信,你不相信,可那的的確確是真的……」
道不盡的匪夷所思,荒誕不經中,隻因她與她母親都是神木一族的後人,體內都流著神木之血。
是的,神木族的先祖乃一隻木靈,能雕刻世間萬物,並有使其活過來的本領,隻是後來因為一場天災,神木族凋零大半,後人隻存活少許,靈力也弱化衰退,不再那麼神通廣大。
而白秋宜的身份則更加特殊,她的父親隻是一個尋常人,她繼承的靈力更加微弱,不過幼時闲來刻過幾隻飛鳥,陪著自己玩耍罷了。
但這母親也是不允許的,因為太危險了,在伯陽侯府裡,有太多雙眼睛盯著她們了,母親唯恐她們的身份被人發現,當作「異類」。
所以直到那一年,白秋宜被軟禁在小院裡,走至絕路時,才不得不動用靈力,刻了一隻飛鳥,帶著她寫下的信飛去了伯陽侯府,救了白家上下。
這些用木頭刻出來的活物,用不了多久就會消失,所以當年的凡子衿,怎麼可能會查到任何線索?
「隻可惜,我沒法救活阿昭,還害得自己的孩子……也沒了。」
「你大概不知道,我那時有孕,身體很虛弱,光是讓那隻木鳥活過來,就耗費了我太多靈力,後來……我們的孩子沒了,其實不是我喝了藥,而是因為我動用靈力,身子受損,但我沒辦法告訴你,這罪孽,我寧願自己來背……」
淚水彌漫了雙眸,滴滴落在凡子衿臉上,他如遭雷擊,難以置信,眼眶驟然紅透:「原來是,原來是我害了……我們的孩子?」
他嘶啞著喉頭,卻是陡然間想到什麼,臉色大變,伸手抓住了白秋宜的衣袖,「那牢裡那個『凡子衿』,你將他刻出來,豈不是耗費了更多靈力?」
「是啊,我娘怎麼會想到,我會做出這樣的傻事呢?」山間清風拂過白秋宜的長發,她一張臉愈發蒼白了,虛弱得仿佛下一瞬就要消失。
「我耗盡所有靈力,也不過能讓那木雕活上三天,但這,已經夠了,正好能代你行刑,保你一條生路……」
隻是她的路卻要到盡頭了,能支撐到現在,帶著凡子衿回到神木山,已經算得上是個奇跡了。
「不,不,我不信……」凡子衿渾身劇顫,淚眼血紅,這一生從未這麼害怕過,他死死抓住白秋宜的衣袖。
「還有辦法嗎?還有辦法救你嗎?你不要走,不離開我……」
白秋宜臉色蒼白,望著凡子衿近乎癲狂的模樣,似乎不忍心般,忽然輕輕道:「世上有一座金樽谷,神木族的先祖原就是從那裡出來的,我元神湮滅後,你將我的肉身置於神木之中,妥善保存,日後去那金樽谷裡,找到那個神通廣大的谷主,說不定能有生機……」
金樽谷非凡俗之地,世人怎能輕易踏足呢?白秋宜不過是想留一絲希望給凡子衿,直到最後一刻,她也仍是不忍心看他痛苦絕望。
「所以,我離去後,你一定要好好活著,活著才能等到我醒來的一天……」
微風拂過水面,白秋宜臉色愈發蒼白,她氣若遊絲道:「我好累,我想先睡一會兒,就一小會兒,你不要吵我……」
「不,不要,你不要睡……」凡子衿淚眼血紅,嘶啞了喉頭:「夫人,我們從頭來過,我陪你在神木山終老,榮華富貴,權勢地位,我什麼都不要了,我隻要你,你別離開我……」
他做了一輩子高高在上的丞相,冷清冷心,從沒有為了一個女人,哭得這麼崩潰過,隻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人生聚散,譬如朝露,太匆匆,留不住。
白秋宜曾經在母親的牌位下,刻過許多個「凡子衿」,但那些木雕做得再栩栩如生,也不是真正的他,她才發現,縱然他欺她、騙她、利用她,可在她心底,他也仍舊是無可取代的。
她愛著的,就是這個活生生的他。
唯一慶幸的是,她與他的這場夢終於可以不用醒過來了,因為她將……永遠沉睡下去了。
小船蕩過水面,白秋宜低下頭,眸中波光閃爍,最後對著懷中的男人輕輕一吻,唇角含笑。
「凡子衿,你終於為我……有了心。」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