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昭一隻手拉緊白秋宜,一隻手按住腰間長劍,在漫天飛雪中,眸光炙熱地望著凡子衿,大有一副視死如歸的架勢。
凡子衿臉上的笑意卻更深了,他向白秋宜招了招手,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夫人,過來,到本相身邊來。」
他隔著簌簌飛雪,望向她的眼神飽含愛意,仿佛將她視若至寶,「待會刀劍無眼,小心傷著了你,與你腹中的孩兒,本相可會心疼的。」
白秋宜聽了卻是不寒而慄,一張臉蒼白如紙,淚痕交錯:「不,你這個魔鬼,你就是個魔鬼!」
她搖著頭,亂發在冷風中飛揚,恨意與悲愴充滿了胸腔,凡子衿不知為何,竟被她那目光刺得心頭一痛,他不再多言,隻一抬手,冷冷下了命令:「去,把夫人帶過來,將叛者當場誅殺。」
那是白秋宜後來都不敢回憶的慘痛一夜,如一個萬劫不復的噩夢,鮮血淋漓地將她包裹住,從此天地支離破碎,她再也觸碰不到那個當日初見時,站在春風長陽中,對她腼腆一笑的俊秀少年。
雪夜肅殺,一觸即發,刀光劍影中,最後的最後,是凡子衿將白秋宜緊緊按在了懷中,背過身去,雙手大力捂住了她的耳朵。
「不要去看,不要去聽,很快就會好了,大雪會衝刷掉一切痕跡,什麼也不會留下,你很快就會忘記這一切的,我會陪在你身邊,會永遠陪著你跟孩子的……」
白秋宜的世界徹底被淚水淹沒,她拼命掙扎著,歇斯底裡地尖叫著:「不要!求求你,放了阿昭,求求你,放了他!」
白茫茫的雪地上,血花悽豔綻放,蜿蜒了一路,流到了白秋宜的腳邊,她隻看了一眼,心神便徹底崩潰,五內俱焚下,悽厲的一聲劃破夜空——
「阿昭!」
(九)
這一年的初冬,白秋宜被軟禁了起來,就關在了從前沈小姐住過的那間庭院,連凡子婳都沒辦法繞過守衛進去看她一眼。
相府裡發生的一切都被秘密封鎖住,那個消息再也無法傳遞出去,即使葉昭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白秋宜的家族也依舊難逃一劫。
大典前一夜,凡子衿又來了一趟小院看白秋宜,她正木然地坐在窗邊,借著月光,埋頭痴痴地雕刻著什麼。
她剛被關進來時,整個人像瘋了一樣,一遍遍地雕刻著葉昭的模樣,凡子衿撞見後,怒火中燒,當即命人將那些木雕統統都燒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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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讓人送來你的『百寶箱』,是怕你悶,不是讓你來雕一個死人的!你想刻什麼都行,唯獨不能刻他!」
或許是害怕凡子衿收走她的木箱,她連最後一絲陪伴都沒有了,白秋宜沒有再雕刻葉昭的模樣了,隻是抱緊自己的寶貝箱子,整天不知在忙活些什麼。
如今凡子衿抬眼望了望,白秋宜手裡刻著的東西顯露出了輪廓,竟依稀像是一隻鳥的形狀。
他隻覺她當真瘋魔了,心中不知為何,生出幾分憐意,嘴上卻還要冷冷譏諷道:「你莫非指望著手中的這隻鳥活過來,能替你去通風報信?」
白秋宜坐在窗下,對他的話充耳不聞,隻是繼續埋著頭,不知疲倦地雕刻著手裡的那隻鳥。
凡子衿冷哼一聲,拂袖而去,臨走前隻說了一句話:「伯陽侯府的事情,你不要妄想再有任何轉機了,明日就是祭祀大典,木已成舟,我隻能向你保證,你與你腹中的孩兒不會受到任何牽連,你既已嫁給了我,就是我凡子衿的人,白家與你再無關系,聽清楚了嗎?」
院裡雪落無聲,月光清寒,這一夜似乎過得格外漫長,當凡子衿再次踏入小院時,已是第二天黃昏。
柔和的霞光照進屋裡,白秋宜坐在窗下,眉眼鍍了層金邊,宛如一個山中的精靈。
「你是怎麼辦到的?」
凡子衿呼吸急促,咬牙切齒地問道,再沒有了往日的從容不迫,連發絲看起來都有些凌亂。
白秋宜抬起頭,對著他幽幽一笑:「我做了隻鳥兒,它飛出了窗外,飛去了伯陽侯府,將信帶給了我爹……」
「夠了,一派胡言!」凡子衿喝聲打斷,呼吸更加急促了:「不要編這種瞎話來诓騙我,當本相是三歲小兒嗎?」
他握緊雙拳,死死攫住白秋宜的眼眸:「你到底在這相府中收服了幾個葉昭?我真是低估了你,我的好夫人。」
白秋宜沒有說話,隻是坐在霞光裡,唇邊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
凡子衿怒意更甚,一拂袖,字字句句響徹屋中:「不管是什麼牛鬼蛇神,本相都會查出來的,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伯陽侯府雖然這次僥幸逃過,但棋盤上勝負未分,本相絕不會是那個最後的輸家!」
(十)
在凡子衿還沒有查出那個通風報信的「內鬼」是誰時,白秋宜已經先一步遞了一樣東西給他——
那是一封和離書,字跡雖然歪歪扭扭,卻都是凡子衿曾經親自一筆一劃教出來的,筆鋒之間隱約還帶了些他的影子。
他足足將和離書看了三遍,最後抬頭時,竟是笑了,看著白秋宜,一字一句:「你攪亂了我的棋局,還妄想抽身而去,一走了之,天底下恐怕沒有這樣的好事吧?」
他望向她隆起的腹部,眸含諷意:「更何況,還帶著我的孩子,你是刻木頭刻傻了腦袋嗎?」
白秋宜站在堂前,臉色蒼白,聲如夢囈:「沈小姐曾經同我說過,你這個人,沒有心的,你所有的溫柔也都是毒藥,可是我不信,偏偏以為自己的美夢能做得長長久久,永遠也不用醒來……」
她輕緲緲地一笑,目光似乎望向了遙遠的地方:「可惜我錯了,大夢到頭一場空,我娘原來沒有騙我,這世間紛雜,人心難測,唯有不會說話的木頭,才永遠不會辜負你……」
她神情悲涼,莫名刺得凡子衿心頭一痛,他不由自主將手裡那封和離書捏得更緊了,咬牙道:「少擺出這副痴情樣子,說再多也沒用,我不會答和離的,你休想踏出相府一步,這輩子你嫁給了我,不管生生死死,都是我凡子衿的人!」
厲聲響徹屋內,久久回蕩著,凡子衿將和離書撕得粉絲,抬手一拋,如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
白秋宜悽然而笑,長睫微顫間,一抹血色卻順著她的腿流下,蔓延到了地上,如同葉昭那夜綻放的血花一樣。
凡子衿瞳孔驟縮,霍然站起,臉色大變:「你受傷了嗎?這是怎麼回事?」
白秋宜一動未動,望向凡子衿,一張臉更加蒼白了,唇邊卻勾起一絲笑意:「我在來見你之前,已經喝了一碗藥,這個孩子,留不住了……」
「你瘋了嗎?!」凡子衿瞪大了雙眸,難以置信。
白秋宜身子搖搖欲墜,勉力支撐這麼久,眼看就要倒下去時,卻有一雙手接住了她,將她緊緊抱在了懷中。
「來人,快來人!」
凡子衿撕心裂肺地喊著,白秋宜卻在他懷中有些恍惚了,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以前,西郊那方崖底,他也是這樣抱著她,對她說:「夫人,永遠不要同我這種人賭氣,因為不值得,你也看不到最終的結局。」
是啊,他沒騙她,她那個繁花似錦的春日,第一次遇見他,沉醉在他的笑容裡時,的確沒猜到這最後的結局。
「凡子衿,你放了我吧,這場夢,我不想做了,我情願這輩子從來沒有遇見過你……」
淚水滑過白秋宜的眼角,她在他瞳孔中看見了一敗塗地的自己。
「就像你說的,大雪會衝刷掉一切痕跡,什麼也不會留下,你放了我吧,讓我回家,我不想再同你有任何牽扯,我隻想回去守著我娘的牌位,餘生獨自一人到老……」
(十一)
白秋宜被伯陽侯府的馬車接走時,凡子婳追了出來,滿臉是淚:「嫂嫂,嫂嫂不要走……」
冷風揚起她的長發,不知不覺間,她已經長成了一個大姑娘,也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我聽說那霍家公子人不錯,子婳,你要同他好好的,千萬不要落得……同嫂嫂一樣的下場。」
說完這句,白秋宜才像想起什麼似的,蒼白的一張臉自嘲般地笑了笑:「不,我已經不是你的嫂嫂了。」
她上了馬車,頭也未回,也不會看見,一道身影站在相府門內,靜靜注視著她遠去,雙眸深深,似有悲意浸染。
白秋宜回到了伯陽侯府,守在母親的牌位前,這一待,就是兩年。
世事茫茫,山川歷歷,兩年時間足以改變許多東西,比如,相府的衰敗。
凡子衿為相本就疏狂孤傲,樹敵眾多,再加上凡子婳定親一事,他又得罪了一些權貴。
是的,凡子婳到底與那霍家公子定親了,但那霍家兒郎不過是個庶子,無權無勢,凡子婳放著大把家世顯赫的公子不要,偏偏隻要那一人,而凡子衿竟也由著妹妹的喜好去了,毫不幹涉。
他甚至還召見了那位霍家公子,說了那樣一番話:「庶子又如何?我凡子衿的妹妹,還不需要犧牲姻緣去鋪路,功名利祿我可以去掙,她隻要好好笑著就行了。」
這樣一來,那些世家貴胄自然心生不滿,隻覺凡子衿目空一切,為人實在太張狂了。
而朝堂上的黨派紛爭愈演愈烈,漸漸的,相府的光景就大不如前了。
就在這時,相府中又發生了一件大事,凡子婳不小心從假山上摔了下來,頭部受創,一夜之間心智倒退如懵懂幼童。
用坊間幸災樂禍的話來說就是,她傻了,徹徹底底成了個傻子,這些都是老天爺對凡子衿的報應。
他最在乎什麼,偏偏就要奪去什麼,還不等他從這件事的悲痛中走出,以伯陽侯府為首的一幹勢力,就趁機開始對他進行最後的「圍剿」了。
鬥了這麼些年,當初凡子衿沒能一舉扳倒伯陽侯府,棋差一著,從此棋盤上的局勢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縱使他殚精竭慮,步步為營,如今想要力挽狂瀾,也終究是不能了。
相府頭頂那片天的坍塌,比想象中來得更快——
就在凡子婳即將與霍家公子成親的前兩月,相府垮臺,滿門被抄,凡子衿獲罪入獄,全部親族貶為庶人。
白秋宜得到消息時,正在母親的靈牌前刻著木雕,若有人仔細望去,會發現她手中刻著的,正是一個年輕男子含笑的模樣。
俊眉秀目,一笑春風拂面,令天地都失了顏色。
多麼諷刺,白秋宜可以離開他,卻無法忘記他。
就在她望著木雕久久失神時,有腳步踏入祠堂,身後傳來了父親興奮的聲音:「秋兒,爹與你幾位伯父終於成功了,那凡家小子敗了,徹徹底底的敗了,已經被陛下打入大牢,即日就要問斬了!」
腦中「嗡」的一聲響,白秋宜臉色陡然一變,手中的木雕墜落在地,那男子唇邊還笑意鮮活,栩栩如生,一如當年明媚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