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撇撇嘴,他還真是實誠得有些傷人。
見我半天沒說話,暗七斜靠著房梁,黑暗中他看見我無聲地坐在那裡,鬼使神差地開口道:「殿下想過嗎?」
我打了個哈欠,縮進被子裡,含糊敷衍地回道:「開一家鋪子吧。」
「殿下想賣什麼?」
「你覺得賣什麼好?」
「……」
意識模糊,房梁上的人的回答仿佛隔了千重紗,我聽不真切。
我攏了攏被子,憑借最後一絲清醒回道:「挺好。」
暗七聽著我綿長均勻的呼吸聲,抱著劍毫無睡意。
雨夜格外漫長,暗七一夜未眠,他心中那個早就被埋下的想法,在這一夜瘋狂滋長。
9
丹陽沒從我這兒討到便宜,沒安生幾天,就又開始作妖。
她動不得我,轉身就抓了暗七。
我趕到丹陽的宮殿,看見暗七時,丹陽正想方設法讓他跪下。
不管挨了多少打,暗七就是不跪。
看著暗七臉上的傷,我目光沉沉,「放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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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陽看見我來,示意下人停手,「你這奴才還真是不容小覷,我的人都奈何不了他。」
我皺著眉,既然如此,暗七怎麼會被抓住?
丹陽掩唇輕笑:「我就說了一句,『你若是再敢還手,你家殿下可就不會再有安穩日子了。』」
「你猜怎麼著?」丹陽站在階上,抬起暗七的下巴,讓他被迫看向自己,「他立刻就不動了,挨了一頓打,乖乖地束手就擒。」
暗七嫌惡地別開頭。
我身子一僵,閉了閉眼,「你到底想怎樣?」
丹陽看見我的妥協,嘴角笑意加深,「我想知道,曾經被捧在手心裡的明珠,跌入塵埃是怎樣一副光景?」她的眼神變得狠厲,「既然奴才不肯跪,那就你這個做主子的替他跪吧,隻要你跪下求我,我就不殺他。」
暗七冷然開口:「你殺了我吧。」
我再怎麼落魄,也是被嬌寵著長大的公主,何時受過這種羞辱?
我冷冷地盯著丹陽,她被我的眼神唬得一愣,旋即惱羞成怒道:「我最討厭你這副高高在上的嘴臉。」
她身後的侍衛拔劍橫在暗七頸側。
看見劍上多出一絲朱紅,我慌了神,低聲呵斥:「別動他!」
過了片刻,我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道:「我答應你的要求,希望你說到做到。」
丹陽就是想把我踩在腳下,她想看我狼狽,那我滿足她就是。
尊貴榮寵,早就在我住進霖翎閣時不復存在了。
劍架在脖子上都面不改色的人,見我答應,卻如同瘋魔了一般。
暗七睚眦欲裂,赤紅著眼眶奮力掙扎,「殿下,不可!」
見我撩了裙擺,下一秒,暗七就毫不猶豫地彎了膝蓋,跪在了地上。他聲音顫抖:「我……我跪。」
10
看著面前跪下去的身影,我像被釘在原地一般,動彈不得。
丹陽一臉得逞的笑意,「奴才,就該有個奴才的樣子。」她衝我輕蔑地揚了揚下巴,「殿下,該你了。」
暗七轉頭,「殿下,奴才的命不值得您如此。」
我艱難地開口:「暗七,我認命了,隻要能活著,我什麼都能舍。」
暗七見狀,心一橫就把脖子往那帶了血的劍刃上撞。
拿劍的人看到暗七惡狠狠的眼神,被嚇得一愣,手裡的劍沒拿穩,脫了手。
劍刃劃傷了暗七的肩膀。
眼見著暗七差點死在我面前,我直接失去了理智,剛要有所動作,蘇公公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一群人跪在殿中,接下了秋獵的聖旨。
蘇公公受過我母妃的恩惠,他對我多少是有些情分的,不像旁人那樣對我冷嘲熱諷。
聽完旨,丹陽反咬一口,說是我先找她的麻煩。
我冷冷地看著她表演,我雖不得寵,可若是她擔上一個「妒忌手足」的名聲,那丟的隻會是皇室的臉。
我那個把皇室臉面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父皇,可不會讓她如此胡鬧下去。
蘇公公笑得一臉和善,「丹陽殿下,皇上還說了,讓您秋獵之前,在寢殿裡好好學學禮儀德行。」
她被禁足了。
不管丹陽吃癟的表情,蘇公公命人松開了暗七。
他扶起我,溫聲道:「殿下,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吧。」
我微微頷首,「謝過蘇公公。」
「殿下折煞雜家了,」蘇公公的目光掃過暗七時,頓了頓,「殿下得了一個好護衛。」
說罷,他領著一群人走了。
回寢殿的路上,我緩緩道:「為何要那麼做?」
暗七眼中又是一貫的淡漠,「奴才受點苦不算什麼。」
聽他自稱奴才,我心裡不知怎的生出一股無名火,「你不是我的奴才。」
暗七被我吼得一愣。
「暗七,我想開一家鋪子。」
「奴……臣知道。」
我走到暗七面前,想讓他就著月光看清我認真的表情,「你得跟我一起去實現這個願望。」
暗七愣了半晌,呼吸亂了節奏,「殿下……」
我看著他的眼睛,「我們得活著離開這裡。」
「好。」
「不可再輕視自己的性命。」
「好。」
「我會心疼。」
「嗯。」
11
聽說漠北使臣來了南詔,還說要聯姻。我整日惶惶不安,總覺得老皇帝不可能讓我在皇宮這偏僻一隅安穩地度過餘生。
從丹陽的宮殿回來後,再沒人推開過霖翎閣的門。
暗七也不知怎麼了,白天幾乎不見人影。
一開始我午夜驚醒的時候,還能聽見房梁上傳來一聲讓人心安的「我在」。
可最近一連三天,我都沒聽見暗七的任何回應。
他會不會走了?他或許有更好的去處,良禽擇木而棲,這是人之常情。
這個想法一出現,我內心瞬間惶恐不安,得不到回應的壓抑讓我喘不上氣。
我知道我是被關在這裡的,可有暗七在,我總是自我催眠忽略這個事實,日子也沒那麼難捱。
如今庭院衰敗,無人回應,隻餘冷寂的風,吹拂滿園蒼涼。
這一刻我才發現,暗七對我來說太重要了。
我猛地想起什麼,慌忙地摸出枕頭下的骨哨,不停地吹。
最後我吹得臉頰麻木,暗七也沒有出現。
我愣愣地跌坐在床上,過了很久才接受這個事實:我再一次被人丟下了。
我母妃是,暗七亦如是。
我抱著膝蓋,再也忍不住地放聲痛哭。
過了很久,我聽見床邊有一個沙啞的聲音喚我。
「殿下。」
我從臂彎裡抬起頭,眼淚模糊了視線。我費力地眨了眨眼,才看清床邊站著的人。
暗七面色蒼白,總是藏鋒斂銳的眸子裡溢滿痛楚。
我憤恨地把手裡緊緊攥著的骨哨朝面前的人扔去,「你說過隻要我吹起骨哨,你就會出現的。」
暗七不躲不閃,任由骨哨砸在額角。
我起身抵著他的胸膛,把他往外推,「你回來做什麼?你走啊。」
12
暗七悶哼一聲,真被我推動了,腳步踉跄地往後退去。
暗七被我推得後背撞在門上,他的臉色又白了幾分。情緒失控的我並沒注意到暗七的不對勁。
暗七低著頭,不敢看滿臉淚痕的我,「殿下,對不起。」
我失了力氣,蹲下身哭得更傷心了,「我都做好一個人待在這兒的準備了,你還回來做什麼?」
暗七蹲下身,一言不發地把我抱回了床上。
屋子裡沒掌燈,暗七的半個身子籠在月光裡,縹緲似幻影。
他從懷裡拿出一個布包著的東西。
看見布上有一大片暗痕,暗七斂眸,不動聲色地把布收進懷裡。
他蹲下身,把裡面包著的東西遞到我面前,柔聲道:「殿下,桂花糕,還熱著。」
我臉上淚痕未幹,抽噎著看著面前碎得不成樣子的糕點,沒有說話。
暗七看著碎掉的糕點,苦澀一笑。他張了張嘴,啞聲道:「是我沒護好。」他作勢要把糕點拿走,「明日我給殿下去買新鮮的。」
我抬手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他的動作,「我不嫌棄。」
我拈起一塊還算完整的桂花糕,咬了一口,瞬間皺眉,今日這桂花糕,甜得有些發苦。
也就一瞬間,我就舒展眉峰,月色朦朧,暗七也沒看清我的表情。
他很是期待我對這個桂花糕的看法,試探地問道:「可還……合殿下胃口?」
我接過糕點,不打算分給他吃,悶聲悶氣道:「很好吃,換了一家鋪子買的?」
暗七輕聲道:「嗯,換了一家鋪子。」
我驚訝於這鋪子竟然還能開下去。
吃完糕點,因為哭了一下午,我感覺很是疲憊。可我不敢閉眼,我怕我一睜眼,暗七就又不見了。
暗七柔聲道:「殿下,睡吧,屬下在這裡,那兒也不去。」
我揪著暗七的袖子不松手,才沉沉睡去。
皓月高懸,暗七靠在床邊,等我熟睡了,他才輕手輕腳地把我的手從他袖子上移開,放進被子裡,末了還掖了掖被角。
他悶咳一聲,痛苦地捂著胸口。
瞬息之間,月華依舊,床邊沒了人影,隻餘輕動的帷幔。
13
暗七沒再消失,卻還是很少露面,隻有我主動和他說話時,他才會有所回應。
他的回答依舊簡短利落,卻沒有一次讓我落空。
沒話說時,我總是不知疲倦地喚他:「暗七。」
暗七也每次都會立刻回道:「我在。」
日子就在這一喚一答中靜靜流淌,我突然覺得,就這樣糊裡糊塗地活下去也好。
母妃窮極一生追求的東西,死了才得到。如今我命微無權,何苦來哉?
院子中染上寂寥的秋色,在一個平常的秋日,蘇公公的到來打破了這份寧靜。
老皇帝讓我跟著去秋獵,還送來了一些衣裳首飾。
我不知道老皇帝唱的是哪一出,秋獵都是帶著受寵的嫔妃皇子去的,讓我去是什麼意思?我並不覺得皇帝看著我能多吃進去幾口飯。
我撫額長嘆,罷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大不了我就挑一根柱子一了百了,也好過惶恐度日,精神受到摧殘。
到了秋獵營地,我看見了解除禁足的丹陽。她一反常態地沒有來找我麻煩,隻是望向我的眼神裡多了一絲……同情?
我已經淪落到丹陽都可憐我的地步了?
丹陽還不如上來和我打一架,她如此做派,倒讓我心裡難受。
在給別人添堵這方面,她還真是一把好手。
14
晚宴開始,席間多了一些異邦面孔。
我坐到給我安排的位置上,一抬頭,就和一個外邦人打了個照面,他看我的眼神屬實有些肆無忌憚。
我咬著後槽牙,把米飯碾了個稀碎,才忍住給他一拳的衝動。
一頓飯吃得我堵心堵肺。
飯食都撤下了,老皇帝也沒有離開的意思,倒是跟那群外邦人聊起來了。
我才知道,那群外邦人就是漠北的王子和使臣。
我心裡早就把那群人千刀萬剐個千百次了。
老皇帝和他們你來我往客氣了半天,我覺得這事肯定成不了,畢竟南詔和漠北打了這麼多年,早就勢如水火,兩國恩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化解的。
結果,說到最後,終於讓我明白丹陽為何同情我了。
漠北的意思是,讓我嫁給他們的王子。
我舅舅不知殺了多少漠北的將領,我去了漠北,恐怕都不能給我留個全屍。
離開主帳時,那漠北王子一臉邪笑地衝我說了句蠻語。
我皺著眉不懂他的意思,倒是跟在我身後的暗七,忍不住要衝上去揍他。
蘇公公見狀擋住了暗七,低聲道:「別給你家殿下添麻煩。」
暗七停下腳步,眼中怒火肆虐。
我不解地問:「他說了什麼?」
暗七並不想讓我知道,冷靜了一會道:「腌臜之言,殿下還是不要知道了,會汙了您的耳朵。」
15
回到我的營帳,我頹然地坐在火堆旁,看著跳躍的火苗出神。
暗七坐在我對面,眼裡映著火光,明明滅滅。
「殿下,您想嫁去漠北嗎?」
我神情淡淡,「我舅舅殺了那個王子的哥哥,我去了漠北會面對什麼,我不敢想。」
我轉頭看著神色晦暗不明的暗七,「舍一個女兒就能換得邊陲安穩,我父皇一定會答應他們的請求,我沒得選。」
暗七一瞬不瞬地看著我,眉眼間盡是決絕,「不,您還有得選。」
我直起身子,不可置信地看著暗七,我要想不嫁去漠北,那就隻有一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