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毛一看見他,快步跑過去,就像瀕死的魚看見了海那樣興奮。
周祈安俯身湊在他耳邊說了什麼,黃毛看了我一眼,守在房間門口。
「你們在打什麼啞謎?」我開始有些不安。
周祈安沒有回答,一雙眼睛深深望向我,忽而伸手抱住我。
等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松開了我。
「一直往南走,下山後西面三公裡有一處電話亭。」
我急忙拉住他:「把話說清楚,你放我走,那你自己呢?」
他沒有正面回答,拂開我的手,聲音有些哽咽:「把小孩帶著,他想見奶奶。」
「還有……」他回頭看了我一眼,眼底全是決絕,「姐姐,我們殊途,但是同歸。」
話落,他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再次上了二樓。
我愣在原地。
黃毛跑進來,一把拉過我,衝進了雨夜。
「姐,快走。」
「周哥得留下拖住他們。」
「等他們醒來就跑不掉了。」
山裡沒有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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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雨衝刷過的山路也更加崎嶇。
雨點子打在臉上,視線幾近模糊,後面隱約傳來奔跑與叫喊聲。
「前面——快,別讓他們下山!」
腳下一滑,雙雙滾落山崖前,我下意識護住了黃毛的頭。
也不知道又跑了多久,路面終於開始趨於平坦。
眼前出現了一雙手。
許久未聞的清冽聲音響起:
「林南南,別怕,我來了。」
我幾乎快哭出來:「季澄!」
身後的警笛聲讓人心安。
季澄留下幾個人照看我們,就帶人衝上了山。
車內,脫下湿淋淋外套的時候,口袋裡掉出來一個黑色塑料袋。
我顫抖著手解開。
裡面隻有一個 U 盤。
「這是什麼?」我看向黃毛。
「拐賣名單,還有他們的最終去向。」黃毛聲音悶悶的。
我捏緊 U 盤,忽然想起臨走前,周祈安抱了抱我。
是他塞進我口袋裡的!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們本就是對立面,他是希望我帶著證據走出深山。
將他們繩之以法嗎?
那他自己呢?
背叛者會受到什麼懲罰?
我不敢想。
窗外密集的雨點子砸向地面,發出令人心煩的嗒嗒聲。
淹沒一行人的腳步。
車窗半開,我似乎聽見了季澄惱怒的訓斥聲:
「周祈安,你是不是有病?」
「我讓你去偷名單,你把林南南拐走幹什麼?」
沒有人回答他。
那個人渾身是血地躺在擔架上,雨水衝刷他殘破的身體,濺進汙糟泥潭裡。
可……好像怎麼洗都洗不幹淨。
血水流了一地。
黃毛吸溜著鼻涕,哽咽地將一切和盤託出。
遊輪上,周祈安第一眼就認出了我。
那天梅姨中途Ţùₕ有事離開,他偷偷換下人質,自己上了臺。
但梅姨的耳目眾多,為了不被發現,他每次出門都戴帽子遮臉。
瞞得了一時也瞞不過一世。
梅姨得知他把我一起帶回寨子後勃然大怒。
狠狠打了他一頓。
他表面投誠,背地裡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復刻了一份拐賣名單。
但由於時間久遠,很多人被拐賣後,去向不詳。
他斷斷續續查了一個多月,終於拼湊出一份長達兩百多頁的完整文件。
拷貝在這個 U 盤裡。
黃毛死死盯著擔架上的人,泣不成聲:
「姐,他託我給你帶一句話。」
「人終將會為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
「現在他得到過了,也知足了。」
窗外堅挺的樹枝在這一刻被壓彎,密集的雨點落下,塵封心底的情愫如雨後春筍般破土而出。
13
醫院的走廊裡永遠有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
我呆坐在病房門口,手腳冰涼。
隔壁的電視正在播放本地新聞。
「近期,本市最大拐賣案已被警方偵破。」
「逃竄多年的人販——梅姨,終於落網。」
我撐著牆壁站起來,走進病房,打開了電視。
屏幕裡,記者身後站著很多人。
他們擁抱、哭泣,慶幸劫後餘生。
唯獨一個黃頭發的男孩站在角落裡,格格不入。
他紅著眼眶,無聲地對鏡頭說了一句:
「姐,我沒有家人了。」
我送他回家的那天,太陽頂好,陽光灑在他稚嫩的臉上,笑容溫暖。
然後門打開。
迎接他的是一張黑白照片。
他的奶奶,死在了冬末,他失蹤的第二個年頭。
家裡常年沒有人來,冰箱裡長滿了霉菌斑。
他從一堆腐爛的食物裡找到了幾盒餃子。
是他奶奶給他包的。
他最愛吃的豬肉白菜餡。
他若無其事地走進廚房,燒水,煮餃子。
他煮了兩碗,一碗自己吃,另一碗放在遺照前。
「奶奶,我回來了。」
「一起吃頓餃子吧。」
我替他掩上了門,門後傳來抽泣聲。
黃毛的原名,叫黃朝陽。
他爸媽離婚了,名字都是奶奶取的。
朝陽,朝陽。
多麼有朝氣的名字。
電視屏幕下方有一行小字滾動播放。
寶貝回家。
可有的寶貝,沒有家了。
黃ţū́ₙ朝陽,周祈安。
都沒有家了。
我關掉電視,漆黑的屏幕映出一張插滿管子、毫無血色的臉。
周祈安穿著藍白相間的條紋病服,靜靜躺在床上,心電監護儀裡傳出平穩的嘀嘀聲。
可他就是不肯醒。
醫生說,他陷入長時間的昏睡,自己沒有求生意識,希望家屬能多跟他說說話。
我媽守在病床前,給他講王姨年輕時候的故事,笑中帶淚。
她走後,我試探著俯身,在他耳邊說了一個字。
然後轉身出了病房。
街道兩側的玉蘭花開了。
季澄提著飯盒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坐在湖邊發呆。
「抱歉。」他在我旁邊坐下,聲音嘶啞得厲害,「我沒能保護好他。」
「不怪你。」我勉強扯了下唇角,「我這個姐姐,做得更糟糕。」
他沉默良久,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天找到他的時候。」
「他說,你有你的信仰。」
「一定不會認同他所選擇的生存方式。」
「所以,拜託我好好照顧你。」
我沒說話,視線落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太陽好暖和,可我為什麼還是覺得自己這麼冷。
黃朝陽回到學校念書了。
他成績很好,經常帶著滿分卷子來看望周祈安。
陽光籠罩在他們身上,我在想,如果那一年的周祈安也能平安回來。
現在應該也和黃朝陽一樣。
坐在教室裡讀書、認字。
偶爾開個小差,暢想一下未來。
「周哥,別貪睡了。」
「姐都偷偷哭好幾回了。」
我背對著他們,抹了一把眼淚。
醒來吧,周祈安。
醒來見你想見的人。
醒來——
過你想過的生活。
14
周祈安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了一段嶄新的人生。
十三歲的他,沒有敲響她的房門。
自然也沒有落荒而逃地去買水。
旅遊途中,他叫她姐姐,一路克己守禮。
「喝嗎?」
她從包裡掏出一瓶橘子汽水,遞給他。
他接過,小聲道謝。
然後他聽見了一句很輕的嘟囔:
「高考都結束了,他也沒有理由再送了吧。」
車內冷氣很足,周祈安卻緊張到出了一身汗。
十五歲,他跟著爸媽去林家吃飯。
她過生日,整個包廂都彌漫著好聞的橘子味。
他強裝淡定地取出禮物,遞給她。
是一瓶香水——柑橘羅勒。
她笑得眼睛彎成一道月牙。
「周祈安,你真的太懂我了。」
他沒有說什麼,心髒漏跳了好幾拍。
飯後,她和朋友們圍在一起說話。
他安靜看了她一會兒,轉身出了包間。
在走廊待了半小時,一道倩麗的身影攔下了他。
「不再玩一會嗎?蛋糕還沒吃。」
他盯著她笑意盈盈的眸,忽而反問:
「姐姐,你開心嗎?」
她愣了一會,緩緩笑開:
「當然開心啊。」
細白的手腕處沒有因他而生的可怖傷疤。
開心就好。
希望你能一直這麼開心。
他在心底這樣說。
十八歲那年,他跟隨她的腳步,也考上了警校。
入學那天,他收到了她的請柬。
橙色的,透著柑橘香的燙金婚帖。
他想起來,她快結婚了。
新郎是季澄。
信仰一致,沒有汙點,各方面都相配的季澄。
這才是,她原本美滿的人生。
新人敬酒時,他輕輕說了一句:
「新婚快樂,姐姐。」
周圍很嘈雜,本以為她聽不見。
可她卻聽見了,還笑著問他:
「這輩子,你開心嗎?」
這輩子,你開心嗎?
周祈安,這輩子你開心嗎?
當然是開心的。
隻是好像,缺了點什麼。
耳邊傳來忽近忽遠的聲音。
有人在跟他講話,很多聲音,他聽不真切。
唯獨一道女聲鑽入了他的耳朵。
很短。
短到隻有一個字。
——愛。
然後,他睜開了眼睛。
(完)
番外一:周祈安
盛夏,籃球場外站著一位穿白裙子的女孩。
她手裡拿著一瓶水,目光急切地尋找場內的某人。
樹蔭下的少年 T 恤都汗湿了,松散的額發微微遮住了眼睛。
周圍有好幾個女孩子遞給他幾瓶礦泉水。
他全當沒看見。
「周祈安,你不渴嗎?」有個女生問他。
「不渴。」他冷冰冰地回答。
隊友從熱火朝天的賽場上下來,笑著摟過他的肩。
「要我說,你幹脆別等了。」
「你姐姐想來看你打球早來了。」
周祈安沉著臉,沒說什麼。
他身上的傷疤已經愈合得差不多了,但還是不敢穿短褲。
氣溫越來越高,汗水幾乎沁湿了他整個胸膛。
「周祈安,你喝水呀,你想渴死嗎?」
再次聽見那女生的聲音,他不耐煩地側了側頭。
然後餘光裡,瞥見她在燦爛的陽光下緩緩走來,手裡拿了一瓶橘子汽水。
她走進人群,一字一句地說:
「嗨,大家好。」
「我是周祈安的姐姐,林南南。」
「也是——女朋友。」
場上一陣驚呼。
他就這麼愣在原地,連籃球砸過來都沒注意到,一隻蔥白玉手替他擋住,砸紅一片。
「哇,好疼啊。」
「可以吹吹嗎?」
他回過神來,狠狠掐了把自己的手心,確認這不是夢以後,眼眶都湿潤了。
「你不介意我——」
話說到一半,她壓低聲音,湊到他耳邊:
「心理醫生說了,你已經在慢慢好轉了。」
「我會給足你安全感。」
說完,她那雙溫柔漂亮的大眼睛眨了眨:
「所以,要不要牽我的手?」
番外二:季澄
調到分局的第一天,季澄在樓梯口撞見了一個女孩。
手裡的文件掉在地上,他蹙了蹙眉。
他一向不喜歡手底下人毛手毛腳。
「林南南,警徽意味著什麼你明白嗎?」
她愣愣地,回答全憑本能:
「明……明白。」
「這是我們的盾牌,也是我們的堅守。」
他看著她緊張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笑,語氣也放柔了一些。
修長的指尖探過去,他替她撥正胸前的警徽。
後來,相處的次數越來越多,他發現自己好像——
淪陷了。
拐賣案破獲後,已是深夜。
送她回家的路上,窗外飄著細雨,黑色的傘大面積偏向她。
他的睫毛沾滿細細碎碎的雨霧,望向她的時候還是溫柔地笑。
「還記得警徽的意義嗎?」
她不明所以,卻還是下意識地點頭。
「林南南。」
「我喜歡你。」
「警徽是你的盾牌。」
「而你,是我的堅守。」
但這幾句話,被永久地塵封在了他的心底。
番外三:黃朝陽
高考成績出來的那晚,黃朝陽在網吧裡蹲了半宿。
周祈安率先刷新出頁面,映入眼簾的是「文科 523 分」。
周祈安以為自己看錯了:「你當年不是選的理科嗎?」
黃朝陽撓了撓頭:「後來改成文科了。」
林南南撐著腦袋看向他,問他為什麼?
「我想學新聞專業。」
他沒有絲毫猶豫:「為百姓發聲。」
往後幾年,他按照名單上的順序,採訪了近兩百個家庭。
其中有不少跟他一樣遭遇的人。
回家後,獨自面對空蕩蕩的屋子。
萬家燈火,沒有一盞為他而留。
有時候實在憋不住,他會背過身去哭。
他想起了自己的奶奶。
擦幹眼淚後,他翻開筆記本,在名為「宣發」的新聞稿裡寫下兩行字:
願天下無拐。
所有的寶貝都能平安回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