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開我,皺眉捂著胸口,語氣仿佛很無奈:
「姐姐,再來幾下,我就升天了。」
我突然笑了,送給他四個字:
「喜聞樂見。」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緩緩笑開,眼角眉梢全是泛泛溫情:
「姐姐……笑得真好看。」
我一下子收住,轉過臉去不再看他。
天剛蒙蒙亮,寨子外面突然鬧出很大的動靜。
「男的丟去豬圈幹活。」
「女的拉進地下室……」
看來,這群人販子又聚在一起,重操舊業了。
浴室的門被敲響,與此同時還響起一道稚嫩的男聲:
「周哥。」
「老大快回來了。」
「她讓你去房間等著。」
我躺在浴缸裡裝睡,周祈安摸了摸我的臉,起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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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後,外面撕心裂肺的叫喊聲還在繼續。
男人的悶哼聲、女人的尖叫聲,還有孩子的哭聲。
此起彼伏。
多聽一秒,拳頭就緊一分。
幾個小時後,門被一腳踹開。
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周祈安單手抵住門框,襯衫扣子一粒沒扣,前胸全是密密麻麻的鞭痕,雪白的繃帶被鮮血染成了嫣紅。
他穿著黑色,走近了我才發現他衣服上也沾滿了血。
我皺了皺眉,朝他伸出手:
「過來,我看看。」
他的眼底劃過一抹訝異,似乎沒料到我會主動關心他。
塗藥的時候,他默不作聲地盯著我,我也任由他看。
他突然伸手攥住我的手腕:
「姐姐……是愛上我了嗎?」
我手上的動作沒停,不動聲色地避開他的視線:
「受這麼重的傷,發生什麼了?」
「沒事,你別管。」他不願意告訴我。
我第一次衝他發了脾氣:
「我不管你誰管你?你就這麼喜歡這裡?」
「為什麼不離開,我們可以開始新生活不是嗎?」
他靜靜看了我一會,發出一聲了然的嗤笑:
「我說姐姐今天怎麼這麼反常,原來在這等著我呢?」
他抬起手,我以為他又要扯我的鏈子,下意識往後躲。
他卻隻是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單手點燃,白色的煙霧在黑暗中繚繞。
他的臉被霧遮住,我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姐姐說什麼呢?」
「這裡才是我的生活啊。」
「現在你也陪著我,我為什麼要走?」
我的心狠狠顫了顫。
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學會了抽煙,我竟一點也不知道。
他又坐了一會兒,見我不再搭理他,便起身要走。
我壓住內心的酸澀,拉住他薄薄的衣角,放低了姿態:
「你還要關我多久?」
聞言,他慢慢轉過身,漆黑的眼眸定定看著我:
「關到——」
「你承認愛我為止。」
10
「那就關一輩子吧。」
我躺回浴缸,閉上眼睛不再看他:「因為——」
「我永遠也不可能愛上這樣的你。」
腳步聲停在門口,連帶著門把轉動的聲音都沒了。
耳邊一片寂靜。
仿佛連呼吸都停頓了。
接下來三天,我絕食了。
周祈安送來的飯菜,我看都沒看一眼,直接倒進垃圾桶。
我以為他會慢慢妥協。
結果,他不親自送了,找了個小孩來給我送。
我不忍心對孩子發脾氣,接過後放在地上,準備等他走後再倒進垃圾桶。
但小孩並不打算走,他就坐在地上盯著我吃飯。
「姐,吃一口吧,不然周哥要生氣。」
我抬眸仔細看了他一眼,十三四歲的年紀,還處於變聲期,蓬頭垢面的,身上也破破爛爛。
我突然覺得,他應該會是個很好的突破口。
小孩應該不知道我是警察,還怯生生地朝我笑。
在我有意無意的試探下,他很快將自己的身世吐了個幹淨。
他說他叫黃毛。
在旅遊途中被拐賣,他們把他關進後備廂裡,整整三天沒有管他。
抵達寨子後,他又被人丟進豬圈。
每天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雞早。
他說,在這裡人是不配有自尊的。
誰敢有自尊,那命就沒了。
三餐隻Ṭû¹給兩口米糊糊,想要吃飽?
那得去豬圈跟豬搶飯吃。
他們老大,是個中年女人,叫梅姨。
生了一張最刻薄的臉,卻唯獨對他和顏悅色。
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不久後,他打掃完豬圈,被幾個壯漢拎進梅姨的房間。
明明房間內開著暖氣,他還是控制不住地發抖。
電視裡循環播放一段視頻。
他別過臉,不想看。
梅姨走出來,笑著問他,學會了嗎?
他憋紅了臉,就是不吭聲。
有個壯漢直接按住他的頭,上抬下放。
他被迫屈辱地點了頭。
梅姨滿意一笑,拍了拍手,隔壁雅間走出來幾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
被逼到絕境時,他突然看見茶幾上的果盤裡,有一把水果刀。
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猛地推開他們,撲了過去。
刀子扎進自己大腿的那一瞬間,買主們都嚇壞了。
他挨了一晚上毒打。
愣是咬緊牙關,一聲不吭,直到嘴裡蔓延出濃重的血腥味。
奄奄一息時,他又被人丟回豬圈。
將近四十度的高溫天氣,傷口流膿,他幾乎要疼死過去。
他好幾次都想,不然一頭撞死算了,這麼活著算什麼?
死了就解脫了。
可是下一秒,爸爸媽媽的臉又浮現在眼前。
不能就這麼死啊。
他得活下去。
活著。
才有機會見到自己想見的人。
這種日子周而復始過了三年。
大腿處的捅傷越來越多,疤痕足足圍了一圈。
終於,他等來一個時機。
梅姨被警方圍追堵截,生意被迫從北方轉向南方,而南方的市場她並不熟悉。
寨子裡的貨如果賣不出去,就等同於損失一大筆錢。
梅姨脾氣暴躁,又是出了名的冷血狠辣。
賺不到錢,她連兩口米糊都不願意給,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個接一個地餓死。
山裡偏僻,人跡罕至,幾乎與世隔絕,警察沒有一次查到過。
他也餓,餓得出了幻覺。
想起八歲那年的團圓夜,爸爸坐在電視機前陪他看春晚,媽媽從廚房裡端出雞鴨魚肉。
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年夜飯,吃完還拍了一張全家福。
「媽,別給我夾了,我吃不完。」
「我們家寶兒要多吃點才能長成男子漢呀。」
空氣裡飄來飯菜的香味,他躺在雜草堆裡無聲地抽泣。
他在想,下一個死的。
會不會是自己?
於是,他掙扎著爬起來,走進了梅姨的房間。
10
在生存面前,道德被他拋之腦後,成為無用的枷鎖。
他找到梅姨,幫她做了一個販賣的網頁,偷偷植入暗網,通過區塊鏈輸送到各類潛在顧客的手機裡。
這樣不僅解了燃眉之急,後續的生意也不用發愁。
事成後,梅姨很高興,問他想要什麼獎勵。
他說,給我一口飯吃。
梅姨盯著他看了很久,笑出了聲,遞給他半碗白米飯。
其實他聞得出來。
那碗飯,已經餿了。
但他還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這一吃,就吃了大半個青春。
說完,黃毛舔了舔起皮的嘴唇,聲音也悶悶的:
「姐,是不是很可憐?」
我一直低著頭,眼眶湧起一股湿熱,狠狠砸向冰涼的地面。
他還這麼小,就受了這麼多的苦。
而那個年紀的我又在做什麼呢?
我坐在窗明幾淨的教室裡學習。
下了課去公立食堂吃免費的、色香味俱全的飯菜。
在他搶著去吃豬食的時候,我把不愛吃的青菜挑出來扔進垃圾桶裡。
每天傍晚放學,爸爸媽媽都準時來接我,路上還會給我買甜絲絲的冰糖葫蘆。
而他想要見到自己的爸爸媽媽,隻能在夜深人靜的夢鄉裡。
紅綢、鮮花、掌聲一路簇擁我的人生。
他在骯髒烘臭的豬圈裡扛過一年又一年。
多麼強烈又可笑的對比……
所以,這個世界上哪有什麼歲月靜好。
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多的是人負重前行。
黃毛碰了碰我的胳膊,我抬起頭,他忽然衝我咧嘴一笑:
「姐,你不會真覺得我笨吧?」
我警惕地看向他,不明白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下一刻,他的笑容不見了,稚嫩的聲音被刻意壓低:
「我剛剛跟你說的,是周哥的七年。」
我愣在原地,張了張嘴,什麼聲音都沒能發出來。
周祈安的七年。
就這麼完完整整地暴露在我面前。
腦海裡像放電影般閃過一些被我刻意忽略的細節。
比如,他為什麼那麼愛洗澡。
比如,重逢時他說的那句,我終於見到你了。
又比如,他下意識地將我們的關系,定位成了買賣。
我終於明白。
他為什麼會變成這種性格了。
心口一下子堵得厲害。
黃毛盤腿坐在地上,他的身上有不屬於這個年紀的蒼老與悲哀。
「姐,我知道你痛恨我們這樣的幫兇。」
「但我們……」
「真的隻想活下去而已。」
周祈安回來的時候已經接近凌晨兩點。
他開了燈,看見我吃幹淨的飯盒,滿意地勾了勾唇。
「今天沒把飯菜倒了?」
「那小孩挺有本事啊。」
我抱住他,他的身子明顯僵了一瞬。
像是意識到什麼,他後退幾步,唇角揚起一抹苦笑:
「姐姐又想故技重施讓我放你走?」
「我說過的,除非你承認——」
話至一半,他的視線落向我鮮血淋漓的手腕,眼底近乎瘋狂。
「林南南,你瘋了!」
這是他第一次,沒有叫我姐姐。
我拽住他的衣領,艱難地湊到他耳邊:
「如果那天。」
「是我陪你去買水就好了。」
11
可能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
那天晚上,周祈安顫抖著叩響她的房門,是準備表白的。
她的睡裙是純白色的,笑起來像個天使。
他手足無措地僵在原地,精心準備的措辭被忘得一幹二淨。
姐姐,啊不——
林南南,我是隔壁三中的周祈安。
我喜歡你很久很久很久了。
但是話到嘴邊,他又覺得唐突。
第一次見面就說這些,會嚇到她的。
他都默默喜歡她那麼久了,不差再多個一年半載。
於是他決定,先從買水開始。
等她驚訝地發現他連她的口味都悄悄了解時。
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告訴她。
他有一本厚厚的日記本。
裡面每一頁都寫滿了她的名字。
一筆一畫,端端正正。
林南南,林南南,林南南……
他寫自己名字的時候覺得很枯燥乏味。
但唯獨她的名字。
他不厭其煩,寫了幾萬遍。
她是他小心翼翼捧在心尖上的人。
後來,他的人生軌跡永遠停留在了十三歲。
他死過一次了。
他選擇的生存方式,和她的信仰完全相悖。
如果有一天,他的身份被她發現了。
她會怎麼做?
會毫不猶豫地帶他去自首認罪嗎?
會的。
他太了解她了。
那就把她帶走吧,牢牢拴在身邊。
沒有任何人能來打擾他們。
可是她太懂得怎麼拿捏他了。
他毫無辦法。
算了,不就是想離開嗎?
那就如她所願吧。
12
醒來後,手腕處纏了厚厚的紗布。
腳腕處的鏈子和镣銬都已經被打開。
浴室門沒關,外面是一間十幾平的臥室,有窗戶。
可以清晰地看見院子裡發生的事。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黃毛形容的那些場面。
太震撼了。
無法用言語形容。
我隻能死死扒著窗棂,握緊了拳頭。
一牆之隔,傳來周祈安低沉喑啞的聲音:
「沒什麼好看的。」
他站在窗外,右手指尖夾了一根煙,那雙眼睛毫無波瀾,似乎已經司空見慣。
可我知道他在裝。
沒有人比他更能感同身受。
他抬起頭望了望寨子裡四四方方的天,吐出幾口繚繞的煙圈。
「那幾年我爸媽過得好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或許他也不需要我的回答。
「我其實見過他們,在百度地圖上。」
「那會兒被盯著做網頁,查地址的時候看見他們在發尋人啟事。」
他靠在牆上,不停抽著煙,整個人呈現出一種萎靡頹廢的狀態。
「這幾年,我唯一的信念,就是活著回去見他們。」
「結果……」他自嘲地笑,「那是最後一面。」
我怔住。
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他猛地掐了煙,轉過身捂住我的眼睛。
「別看了,你都快哭了。」
我沒有哭,卻仍感覺到自己的睫毛在顫抖。
我知道,是他的手在抖。
可是我不明白。
周祈安,既然費盡心思逃離了這個痛苦之地。
你為什麼還要回來呢?
那天下午,周祈安又照例去了梅姨的房間。
整個寨子,隻有她的房間才有電腦。
黃毛陪我站在窗戶前,死死盯著二樓那扇緊閉的房門。
深秋的風掠過樹梢,除ẗű⁼此以外,別無聲響。
寂靜得可怕。
第六感告訴我,表面越是風平浪靜,內裡就越是波濤洶湧。
一股莫名的緊張感席卷全身。
黃毛晃著我的手臂,指了指天空,露出兩顆小虎牙:
「姐,你看,是不是快下雨了?」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發現剛剛萬裡無雲的長空一下子飄滿了烏雲。
入夜,雨傾灌而下。
周祈安回來了,門口的幾個監視者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