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來了興趣,眼底笑意隻增不減:「什麼噩夢?」
見我不說話,他微微俯身,湊到我耳邊,聲音壓得更低:
「到底是什麼讓姐姐這麼害怕?」
低沉的嗓音仿佛擁有蠱惑人心的能力。
我的臉有點燙,往後退了一步,想跟他保持正常距離。
可是。
我退一步,他進兩步。
似乎跟我槓上了。
我推開他,努力保持清醒。
「你回去睡吧,我沒事了。」
昏黃燈光灑落,他琥珀色的瞳孔微微眯起,笑意繾綣,看起來乖巧又無辜。
「那我出去了?」
我點頭,擦肩而過時,聽見他微不可察地說了句:
「姐姐,好夢。」
6
不知是不是那句「好夢」生了效,後半夜我真的沒有再做噩夢。
Advertisement
第二日清晨,我是被客廳裡的寒暄聲吵醒的。
我媽拉著周祈安的手,哭得泣不成聲:
「好孩子,你受苦了。」
我爸不善言辭,默默給周祈安夾菜添粥。
油條、煎雞蛋、紅棗糕、鍋貼、蔥油餅、小籠包……
堆得跟小山似的。
我洗漱完看到這一幕,眼眶有些酸澀。
他確實太瘦了,得多吃點。
周祈安的頭垂得很低,整張臉幾乎要埋進碗裡,似乎很不適應這種家庭氛圍。
我明白。
對於一個剛剛開始適應正常生活的人來說,過度的熱情也是一種負擔。
「爸,你別夾這麼多,他隻有一個胃。」
我爸這個憨憨,被我一提醒,也發覺了周祈安的不自在。
「啊對對,小周你喜歡吃什麼自己夾,不喜歡的挑出來給我們。」
周祈安終於把臉抬起來,輕輕點了點頭。
等了半天也不見他吃,我有點著急,偷偷給他發消息:
「有什麼不想吃的,打字告訴我好了。」
周祈安瞥了一眼屏幕,隻回了兩個字:
「煎蛋……」
我二話不說,立刻夾走他碗裡的煎雞蛋。
沒過兩分鍾,他又發新消息過來。
周:「沒說完。」
我:「?」
周:「煎蛋……我咬過了。」
周:「其他都可以夾走。」
正在吃煎蛋的我,差點嗆死。
他該不會是故意的吧?
可他的眼睛澄澈又無辜,怎麼看也不像是會套路的人。
一定是我的錯覺。
吃完飯,我媽把周家留下來的遺產,悉數轉交給周祈安。
周祈安表情淡淡的,捧著舊物回了自己房間。
我有點不放心,跟了進去。
他縮在幽暗的角落裡,正用指腹輕輕摩挲著一張泛黃的老照片。
那是——他八歲時拍的全家福。
現在,照片上隻剩他一個人。
我蹲在他旁邊,摸了摸他的頭:
「別難過,你還有我們。」
「我們會一直愛著你,陪著你。」
語言太過蒼白,我沒奢望他會回應我。
可是。
他突然抬起了頭:「姐姐也會愛我?」
我鄭重點頭。
我會愛他,一如愛自己的親人。
幽深空洞的眼睛裡有光閃過,稍縱即逝。
我把它歸為錯覺。
爸媽沒有待幾天就回了老宅,家裡又隻剩下我和周祈安。
浴室裡傳來水聲,淅淅瀝瀝的。
他在洗澡。
我發現,他似乎特別喜歡洗澡,一天會洗好幾次。
比我一個女生還要愛幹淨。
胡思亂想間,手機進來幾條消息。
季澄:「拐賣案明天正式提審。」
季澄:「把周祈安帶來。」
季澄:「他在那裡七年,應該知道不少。」
看著這些文字,我陷入了糾結。
於公,我確實希望周祈安能給警方提供一些線索。
於私,我卻希望他能盡快忘掉那段時光。
可我們需要線索。
拯救了一個周祈安,還有千千萬萬個王祈安、李祈安。
他們還在某個地方翹首以盼,盼望重獲新生。
我捏著手機,思忖片刻,最終還是回了個「好」。
剛按下發送鍵,眼前一道陰影落下。
「要去警局?」
周祈安的視線落在我的手機屏幕上。
我察覺到他周身的低氣壓,想跟他好好聊聊。
「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我們其實可以再商量……」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姐姐不是已經替我做好決定了?」
說完,又隻留給我一個背影。
這一次的關門聲更大。
我知道,他在抗議。
可是,周祈安。
我真的很想知道。
這七年裡,你究竟經歷了什麼?
到底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告訴我的呢?
7
當晚,我破天荒地失眠了。
我跑去廚房喝了很多水,水甜津津的,卻無法撫平我內心的煩悶。
牆壁上的掛鍾滴答滴答,聽久了似乎有催眠效果。
我慢慢進入了夢鄉。
剛睡著沒多久,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又出現了。
不同於上次的興味盎然,這一次他明顯情緒低落。
「你就是這樣愛我的啊……」
悲哀的語調灌入耳中,流過血液砸入心底。
我驀然驚醒。
月光皎潔,於昏暗室內頻頻流轉,明明空無一人。
我卻下意識地看向周祈安的房間。
燈是黑的。
應該不是他。
第二天,周祈Ŧŭ̀₉安仍然戴著帽子,帽檐下壓,遮住了臉。
我發現他隻要一出門,就會戴上帽子。
可能是不願意見陌生人吧。
下車時,一陣秋風刮過,我的裙角被吹起來。
他眼疾手快地替我按住,自己的帽子卻被風吹走。
「算了,別去撿了。」我說。
眼看帽子越吹越遠,他無奈點了點頭。
或許是覺得冷,他又快速把臉縮進了高領毛衣裡。
過馬路的時候,有一輛黑色面包車路過,差點撞上我們。
周祈安立刻側身護住我:「姐姐,小心。」
這麼一波三折,終於抵達了警局。
周祈安被單獨帶進一間談話室。
作為監護人,按照規定,我理應避嫌。
我等在走廊裡,隔壁審訊室忽然傳出季澄的聲音:
「漏網之魚在哪?」
休假這些天,我也聽說了。
那天跑了一個拐賣頭子,連帶其他盤踞地的受害者們,都一並被轉移。
警方圍剿時撲了個空。
「問你話呢,漏網之魚在哪?」
回應季澄的是一聲嗤笑。
「販賣人口賺黑心錢,好笑嗎?」
「季警官也想賺錢?」
「嘭——」拍案聲震耳欲聾。
門一開,我和季澄四目相對。
見門口的是我,他緊皺的眉頭松了松,毫不客氣地接過我手裡的一次性水杯。
咕咚咕咚往下灌。
「不介意吧?」他看起來被氣得不輕,我不敢說介意。
「……不介意。」而且你喝都喝了,我介意也沒用。
局裡的同事們路過,見到這一幕,開始打趣:
「季隊,你不是有潔癖嗎?」
「怎麼到南南面前,就百無禁忌?」
季澄維持一貫的清冷人設,淡淡瞥他們一眼,沒有理會。
可我分明看見他頸間浮現出一抹可疑的紅暈。
我躲去了洗手間,出來的時候,發現周祈安正站在屏風後等我。
那張奶乖奶乖的俊臉板了起來,像變了個人似的。
我以為他還在為昨晚的事鬧脾氣,隻好哄著他:
「結束了怎麼不給我電話呀?都說什麼了?」
他沒回答,沉著臉將我推進儲物間。
咔噠一聲。
門被反鎖。
我被這一系列操作弄得一臉懵。
「我們聊天……需要鎖門嗎?」
他還是不說話,細長的指尖鉗住我的下巴。
我的大腦頃刻間一片空白。
這觸感居然異常熟悉。
「為什麼要讓他喝你的水?」
我有點心慌,幾乎是下意識地解釋:
「我沒有喝過的,隻是拿在手裡——」
我解釋,他不聽。
「我不管,我也要喝。」
他瘋了嗎?這裡哪有水。
「那先出去,我去給你買——」
他眯了眯眼睛,目光危險地盯著我微張的唇:
「不,現在就要。」
我揚起手掌,想把他打暈,拖去醫院檢查一下腦子。
結果他居然動作輕巧地避開了,還反手綁住我。
用儲物間裡的......繩子。
掙扎的時候,我聽見他冷笑了一聲:
「姐姐不是喜歡乖的嗎?」
「我都這麼乖了。」
「為什麼不離其他男人遠一點?」
轟隆!
腦袋差點炸裂。
我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
「那不是夢……是你?」
他迎上我的視線,毫不避諱地承認了。
摻了藥粉的水,是甜的。
被睡衣蒙住的眼睛,當然是一片漆黑。
他身上似有若無的橘調香水,還有掌心的湿汗。
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夢。
從前的單純少年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危險又擅長偽裝的男人。
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外面走廊傳來同事們的交談聲,還有季澄急切的詢問聲:
「有人看見林南南了嗎?」
「沒看見啊。」
我的嘴被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
8
夕陽的餘暉漫進逼仄的房間,在地上拉出兩道悠長的影子。
一道是倚在牆邊的周祈安。
另一道。
是動彈不得的我。
「姐姐,記牢了嗎?」
他指的是,兩個小時前。
我被逼著,說了快兩百遍的「遠離季澄」。
中間還穿插說了五百二十三遍的「周祈安貼貼」。
說得我口幹舌燥,嗓子都要冒煙了。
但凡我停下來,他就威脅說想要喝水。
我絕望地閉了閉眼,第一次感受到男女力量的懸殊。
見我不再反抗,他像馴服獵物的獵手,松懈下來。
而我瞬間睜開眼睛,反手給了他一個肘擊。
肉體撞到牆壁後發出的悶響,在寂寥的夜色裡顯得尤為清晰。
好像還有肋骨折斷的聲音。
「看來懲罰還不夠啊……」
夜色暗湧,他一步一步朝我走來,緊蹙的眉像兩座高聳山峰。
被困其中的飛鳥無論怎麼掙扎,都無法逃脫。
我知道,我激怒了他。
即將迎來報復。
果然,唇上一涼,有一顆糖滑進了我嘴裡。
視線開始模糊。
他俯身湊了湊,語氣惡劣:
「壞姐姐……」
「把你鎖起來,好不好?」
沒過幾分鍾,我開始渾身沒勁,四肢癱軟,連話也說不出。
這些違禁藥品,他到底是從哪裡弄來的?
星垂平野,長街樹梢上的鳥兒吱呀飛過,劃破寧靜的長空。
窗外似乎有汽笛聲,然後是雜亂的腳步聲。
「周哥,你為什麼總是戴著帽子?」
「如果不是那陣風,我都認不出是你。」
周哥,是指周祈安嗎?
他沒有回應。
可是我能感覺到一雙手正穩穩託著我,翻過窗臺,然後進入一個溫暖的空間。
一路顛簸。
沒安靜幾秒,耳邊再次傳來紛雜的各路聲音:
「周哥,你真要帶這女人回去?」
「她上次混進來,可把我們害慘了。」
「而且要是被老大知道,不得扒了你的皮?」
「上回你自作主張把自己賣了的事,老大可還沒消氣呢。」
在一片吵吵嚷嚷的討論聲中,一道熟悉的聲音回蕩在空氣裡。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再ṱû⁹多嘴,滾下去。」
周圍瞬間安靜。
老大?
自作主張把自己賣了?
所以,那天的重逢並不是巧合。
而是蓄謀已久。
周祈安,不是受害者。
而是拐賣團伙中的一員。
不,更準確地說,是他被同化了。
得出這個結論的時候,我的心底滋生出無邊寒意。
原來。
這才是他對過去閉口不談的真正原因。
9
不知過了多久,藥效終於褪去。
睜開眼,是一間陌生的浴室。
我躺在浴缸裡,手腕上纏著金色的細鏈子,稍微一動就叮當作響。
鏈子很長,但不足以支撐我走到門邊,更別說碰到門把手。
除此以外,腳腕處還有一副電子镣銬,三道密碼鎖。
除非把腳剁了,不然根本無法逃脫。
我靠在牆上,內心的絕望無力感再次席卷而來。
門把手被擰開。
周祈安走進來,輕輕勾了勾垂落地上的鏈條,將我拽過去:
「姐姐,牆上涼。」
見到他,我火冒三丈:
「別叫我姐姐,你們在車上說的我都聽見了。」
想起那段時間為了照顧他的情緒,我對他的過去連問都不敢問。
我就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聽見了?」
話落,他靜靜地看了我很久,忽然勾了勾唇角:
「這就難辦了……」
當晚,他變著法地「懲罰」我。
我在這方面敵不過他,就從別處下狠手。
斷掉的肋骨剛有愈合的趨勢,又被我狠狠踹上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