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著一身火焰衝出來,就地倒下在泥水裡打了兩個滾。
村子裡的人如臨大敵,我摘掉護罩,露出一張格外狼狽的臉。
傾盆大雨將我澆個透湿,也慶幸雨勢越來越大,不然這個村莊都已湮滅在熊熊山火之中,我喘出一口氣,叼著煙的老人搶先我一步開口:「是個女娃啊,沒燒著哪兒吧?快進屋喝點水,我們這群老漢還能撐一會兒,燒不進來的,火。」
他指指背後的土房,又指指我,再指指馬上燒幹淨包圍圈的山火。
雨水浸透他臉上的皺紋,他站在山火前,像一尊千年古木化成的守護神。
住在山腳邊的老人,都會做包圍圈做隔空帶,但山火火勢猛烈,再拖下去這裡的人遲早化身為火海的一部分。
勸大家抓緊時間轉移的話還未出口,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連滾帶爬跑來,張口便是哭腔:「爺爺,火從村後燒進來了。」
老人沉默地吧嗒一口煙,我趕忙蹲下將小男孩攬進懷裡,抿掉他臉上的雨水:「沒事的,人民子弟兵都在這裡,我帶你們轉移,不怕。」
「太老了,走不動,留著也挺好,魂歸故裡。」
我動作一頓。
村裡的七八個老人圍過來,幾個怯生生的小孩子滿眼驚恐黏在大人身後,我拍拍男孩腦袋,安撫好他的情緒。
「你帶孩子們走吧,老漢多拖一會兒。」
「孩子們不會同意的。」我轉頭問小男孩,「你想和爺爺一直在一起嗎?」
男孩堅定的點點頭,眼中映著火光,看起來充滿希望。
「老人家,聽我指揮,先躲到空地上,雨勢大,這火燒不了那麼快。」
帶領所有人轉移到空地上後,我冒險又鑽進了山火,頂著高溫炙烤一步一腳印地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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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的防護服早被燒化,火焰已經燒到了我的眼角,燒到我眼前模糊視線。
我終於又看到隊長那張焦急的臉。
8.
「怎麼回事?啊?醫護人員!醫護人員呢!」
我吐出一口灰煙,急忙拽住隊長的胳膊:「來不及多說,東面有個村子馬上要受山火波及,把最近的直升機調來救人,快點!」
被山火燒爛的那顆眼珠往外流著膿水,太過影響視線,看什麼都是一片模糊。
我踉踉跄跄起身,走到聯絡員身邊:「把隱藏定位給我,國防級別的那個。」
他猶豫半天,從通訊設備上拆下來給我。
我將定位咽入腹中。
「你太極端了,即使你身體與常人不同,也不應該這樣激進。」
「我隻是沒有時間了,讓機長跟著定位走,快。」
我換上一套新的防護服,重新奔赴火海之中。
9.
直升機來得非常及時,在我到達村子後沒幾分鍾,機長攜帶醫護人員迅速到達,在山火燒到村頭之前將全部村民轉移到了安全地帶。
隻是我心裡依舊格外不安。
我拒絕了機長帶我一起走的好意,並含糊地向他解釋了我的個人體質。
直升機起飛撤離火災區域,我沿村頭不斷搜索,終於在地窖附近聽見了嗚嗚咽咽的哭聲。
一個髒兮兮的淚流滿面的小女孩。
「你怎麼躲在這裡,走,我們去安全的地方。」
小姑娘卻搖搖頭。
「沒人要我,你也不用。」
山火已經將村子徹底包圍,隻有一處火勢較弱,我脫下防護服將女孩徹底罩住,又扯下一塊布料拿雨水打湿捂住她的口鼻。
「為什麼不要呢,我就是專門來帶你出去的。」
沒有人會被放棄,我就是為此而來。
我抱緊小姑娘,一腦袋扎進山火。
火焰燒毀我的皮肉,融掉我的軀體,愈合的速度趕不上損壞,我的胳膊燒得近乎隻剩骨架。
「不要抬頭,什麼都不要看,保持呼吸,我們馬上就出去了。」
我跌跌撞撞逃離山火範圍時,小姑娘也因缺氧昏迷,但好在性命無憂,醫護人員做完急救後,沉默地望向我。
所有人都在看著我。
我沉默著回望,抬手又掉一塊燒爛的肉。
11.
我衝出火海的樣子被媒體的攝像機完美捕捉,投送到各大視頻平臺,上層極力往下壓熱搜,但仍有不同的聲音發出相同的疑問:這還算是人嗎?
我拖著爛掉了半邊的身體,老實巴交窩在車裡聽上層發火。
「人們遲早會知道的,現在把實情告訴他們,至少還有個心理準備,未知才是最令人害怕的。」
上層明顯頓了一下,緊接著對面一陣騷動,另一個熟悉的聲音順著耳機傳來:「我知道你的顧慮,但國家也有很多考慮。人心是最難把控的,現在告訴他們還有一年就要面臨末世,許多人會抱著反正就剩一年了的心態,挑起矛盾制造衝突,社會秩序會一片混亂,最終蕩然無存。在末世來臨前,人性就會先把這個世界毀滅。」
上輩子我經常從破舊的信號塔周圍斷斷續續地聽到這個聲音,對面的人聲音堅定而溫柔,我幾乎是瞬間流下淚來。
末世摸爬滾打那麼久沒流的淚,重來一世全部流空。
真奇怪,我的血液都已幹涸,但我的眼淚永遠和情感一樣飽脹。
「你選擇上報國家,就該相信我們——」
我苦笑一聲,接上他的話:「相信我們可以守護好人民,相信碧海藍天會重歸,相信永夜會被光明驅散,相信萬分之一可能性的美好未來。」
破破爛爛的手在虛空中一抓,我咧嘴笑出聲來,直到眼淚嗆進喉嚨,直到聲線嘶啞吐不出一個清晰的字來。
「給計劃起個名字吧。」
上層說。
我走出聯絡車,暴雨沒有一絲一毫變小的趨勢,山火的氣焰越來越低,無數消防隊員趕赴火場,所有人都那麼狼狽,又生機勃勃。
「計劃的名字,叫重返。」
12.
山火造成的巨大損失難以計量,但好在傷亡人數並不多。
暴雨接連下了半個月,各地又爆發了洪災,加上沿海地區海嘯淹沒城市,這個世界已經有了末日的雛形。
我坐在無數攝像頭前,第一次向全球人民公布末日的情報。
「我是秦曲,一個從未來重返故鄉的活死人。
我的身份並不重要,這次演講我也沒有寫稿子,沒有官話,隻是單純和大家聊一聊未來。
兩個月後,世界板塊劇烈運動,全球範圍的地震擊垮了高樓大廈,然後又是將近一個月的暴雨,期間山洪引發了泥石流,這個世界看起來徹底完蛋了。」
我微微一笑。
「但是沒有造成人員的傷亡。
國家及時的將人民轉移到了西北地區,世界上的每個國家都建立了自己的基地,人民在基地內安居樂業,除了有點缺鈣外,生活和末世前並沒有什麼不同。」
但恐慌依舊飛速蔓延開來,我知道全球各地都在爆發激烈的衝突。
人嘛,沒有不怕死的,在末世面前所有生命都一樣渺小,人類的智慧在自然災害面前似乎不值一提。
「古往今來,我們經歷過戰亂,經歷過內鬥,經歷過無數自然災害。
還是那句老話,科技擺平不了的事情,我們靠團結和信仰踏平它。
我知道每個人都在恐慌,在擔心未來。
未來是萬家燈火亙古不息,是天地遼遠山河廣闊。
我們把黑暗中破曉的微光,叫作希望。
請相信國家。
請相信正為此努力奮鬥的國家,正努力改變灰暗未來的我。
14.
「你畫的餅倒是大,且不論一年內能不能建立好基地,就算建立好了,全國十四億人口,怎麼容納?」
領導人不慍不怒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我環顧四周,沒有媒體的人。
會議結束後網上出現了兩極分化的評論,一部分人堅定地相信國家,另一部分人則極度悲觀,認為人類已經沒有未來可言。
「我的演講中省略了一件事情。」
就是變異人,也就是我。
他們不生不死,沒有自主意識,會殘殺同類,會將正常人轉化為變異人。
天災中死的人隻是一小部分。
同類相殘才是導致人類瀕臨滅絕的罪魁禍首。
「國內人口數量會銳減到百萬,直到我回來,還沒有能將變異人逆轉回來的方案。」
領導人沉默下去。
「所以一定要將人民分散開,直到末世徹底爆發以後,才能進行緊急轉移。」
我靜靜地打量自己的雙手,掰斷手指,再靜靜地等待骨肉愈合。
「我們不會放棄任何一個人,我會在基地外,照顧他們。」
直到我真正死去,或者直到所有人重回健康。
他們隻是要生一場病了。
15.
在地震前來臨的,是人們的質疑。
他們要求國家將我的軀體分成多份分開看管,更有甚者開始質疑我目的,是不是要將人類圈養起來成為口糧。
無數大大小小的質疑刺向我。
「人心果然是最難揣測的,再先進的科技都不能準確的說出人們心中的想法。」
負責人抽走我的手機,關掉評論區。
我毫不在意地聳聳肩,走出科研所。
路上的所有人都在向我點頭。
「就因為揣測不出來,所以機器無法取代,這是人類的獨一無二性。」
有人會恐慌,會質疑,會想著殺死我。
也有人信任,堅定不移的相信我能帶領人類走向全新的未來。
如此生機勃勃,如此鮮活。
16.
「如果我是她的話,我肯定就躲起來自己過了,末日就是為了篩選人類的,她這麼聖母怪不得所有人都罵她。」
我在最近一次的演講中大大方方地念出這條評論。
底下一片沉默。
「對,我是聖母。」
「不足一年前我還在末世裡,還在為一口發霉的貓糧和人大打出手。」
「我隻是希望人類永遠不必知道發霉的貓糧是什麼味道。」
17.
我走出會議室,被迎面潑了一身髒水。
向來和藹可親的保潔阿姨手裡拿著空桶,直罵我是他國派來的內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