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三抬頭看向我,他淡淡地問我:「這半個月去哪兒了?」
這是他第一次同我講話,我聽得臉熱熱的。
我躍下牆去,站在他面前,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哥哥病重,我得守著他。」
崔三從衣袖裡拿出一張紙,目光清冷冷地問我:「這是你寫的?」
我瞄了一眼,正是半個月前,我留下的書信。
6
書信上面寫了一些我這些年走南闖北的見聞。
「是我寫的,你整日閉門不出,我寫來給你解悶的。」我瞄了一眼他的神色,寬慰他,「我不知你是遇上了什麼事情,一副鬱結於心的模樣。隻是人生在世,年華匆匆,生死之間,不過須臾,望你珍惜當下,莫要被困住心。」
崔三細細地摩挲著那幾頁書信,他忽而問我:「你在裡面寫著,豫州大旱,民不聊生,易子而食。這事兒可是杜撰的?據我所知,近十年,豫州民生雖算不上多好,卻也不會發生那等慘事。」
他竟然以為我是寫來诓騙他的。
我急了:「當然不是杜撰的!那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先是旱災,又是蝗災,莊稼地裡什麼都長不出來,就連樹皮都被人剐了吃。大家餓極了,甚至抓著土往嘴裡塞。我的兩個哥哥餓得啃食手指,半夜我爹將我捆起來,要拿我去跟鄰村的幼兒換著吃。」
崔三聽了以後,半晌無言。
「你不信就算了。」我意興闌珊地要走。
崔三叫住我:「沒有不信,我隻是在想,十三年前,我在做什麼。」
我好奇地問:「你在做什麼?你們那邊有災情嗎?聽說你出身高貴,隻怕沒有挨過餓,一日能吃三頓飯,還能吃上白米飯吧。」
崔三的表情說不出地奇怪,他隻是輕輕地說:「尚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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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日起,我便跟崔三熟絡了。
我約他遊船、約他賞花,他每次都應了。
有一日我們去登山,遇上大雨天,躲在涼亭裡。
那亭子破敗得很,處處漏雨。
我們隻能挨在一起。
崔三很自然地握住了我的手。
後來起了風,他將我裹在他的披風裡。
我仰頭看他。
他生得真是好看極了,冷白的肌膚,薄而潤的唇。
崔三低頭看我,一雙眼睛裡帶著一點笑意。
他問我:「日日瞧著,Ŧũₛ也不嫌膩。」
我小聲問他:「我能不能親親你?」
7
我們下山的時候,我瞄了一眼他被我咬破的唇角。
欸,我也不是故意的呢。
我被他親得喘不過氣,他又不肯放開我,我急了隻能咬他。
「此處的落日極美,明日我們來看如何?」崔三約我。
我搖了搖頭,在心裡盤算了一下:「最近幾天我都出不來。」
崔三問我:「你哥哥又病了嗎?可需要我幫忙?」
「江行野那病,不好說。」我頗為苦惱。
崔三握著我的手指微微一緊,他極為自然地問我:「你叫姜蟬衣,他為何姓江?」
我隨口說道:「我們又不是一個爹娘生的,當然不是一個姓。好了好了,我要走了。回去得晚了,江行野該擔心了。」
江行野一連五日都得泡藥浴,我抽不開身去見崔三。
隻是我沒想到,他竟然找上門來了。
那日陽光極好,江行野就在院子裡泡藥浴。
他為我縫補衣裙,嫌棄地說道:「姜蟬衣,你是屬猴的吧!這裙子竟然能撕扯成這樣子。」
「還不是為了給你上山採藥!」我啃了一半的梨子實在太酸,隨手喂給江行野吃。
我扭頭的時候瞧見了崔三,他拎著禮物站在門口。
我驚喜道:「你怎麼來了?」
崔三走進來,淡淡地笑道:「左右闲著無事,聽你提起過住的地方,便來看看你兄長身體如何了。」
「他死不了。」我給他們互相介紹,「喏,他就是江行野。江行野,這是我朋友,崔三哥。」
江行野客氣地說:「我還得泡半個時辰,不方便起身,崔三公子隨意啊。」
我跟江行野租的院子很小,屋子裡面卻十分敞亮。
我邀請崔三進去坐坐。
他看了看屋子,忽而關切地說道:「隻有這一間屋子,你哥哥生了病還要住在柴房,實在是不方便。蟬衣,正巧我有一處空院子,可以讓你們住下。你若是需要銀錢,我也能借你一些。」
「他沒有睡柴房啊,這屋子這麼大,足夠我倆住了。」我給崔三倒了茶,挨著他坐下,歡歡喜喜地說道,「多謝你關心我,江行野的病雖然有些棘手,不過我們省吃儉用,也足夠了,就不麻煩你了。」
崔三沒有說什麼,坐了一會兒便走了。
我給他倒的茶,他沒有喝。
江行野把那杯冷茶一飲而盡,摸了摸我的頭。
他沒說話,我也沒有說話。
我低頭撥弄著他浴桶裡的藥水,輕聲說:「咱們年後就走吧,我打聽到鬼醫去了漠北。」
「你舍得崔三?」江行野問我。
我想了想說:「現在舍不得,過陣子就舍得了。」
「你長大了,有個好歸宿,我會高興的。」江行野說。
我搖了搖頭:「我不要什麼歸宿,再說,崔三瞧不起我們。跟他風花雪月地談談情就夠了,再多,就沒意思了。」
8
我跟江行野終究是沒走成。
崔三從我家離開以後,整整兩個月沒有音訊。
我便想著,這就算斷了吧。
臨走前,我去採買衣食。
等我回到家後,才發現江行野被抓走了。
我一路打進靜水園,看見江行野被掛在刑架上,被打得皮開肉綻。
「殺人了?」江行野看著我渾身是血,他的臉色更白了。
我走到他身邊,輕輕說:「沒有呢,我控制住自己了。你呢,疼嗎?」
「還好。」江行野聽到我沒殺人,松了一口氣。
我把他放下來。
有個面目枯瘦的老人站在廊下。
他看了我跟江行野一會兒,嘆道:「崔家嫡子,豈是你們這樣的賤民能夠高攀的?三公子剛剛定親,絕不能留下你這樣一個汙點。」
「老人家,你很強,可我不懼。」我背著江行野,認真地說道,「我打人的時候很弱,但是殺人的時候很強。你若想讓這些人活,就讓路。」
「小丫頭,走吧,走得越遠越好。」老人抬手,讓我們走。
我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有人急道:「七叔!家主是讓你來料理這兩個人,你怎麼自作主張,放他們走了呢!」
老人家漠然道:「我打不過,要不你去?」
我跟江行野連夜出城。
「姜蟬衣!」
身後傳來崔三的吼聲。
我扭頭,看著他縱馬而來。
風驟雨急,他從馬上跌落,滾得渾身都是泥土。
「你留下來!」崔三急切地說,「我不許你走!」
「你回去吧。」我想了想,從懷裡丟出一塊玉,「這是你送我的,我不要了。從前我送你的東西都不值錢,你也不必還我。」
崔三握住那塊玉,眼裡有淚,懇求道:「蟬衣,有萬千誤會,我們細細說,你先留下來,好不好?」
江行野靠在我的肩上,聲息越來越弱。
我無暇顧及崔三,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中。
我以為我跟崔三的緣分就那麼斷了。
可是找到鬼醫的時候,他告訴我。
想要徹底醫好江行野的毒,需要一味奇藥。
那藥百年難得,巧的是,崔家三公子給馮家嫡女的聘禮單子裡,正好有。
我將江行野託付給鬼醫,劫了馮雁歸。
她一聽我的來意,主動提出替嫁的主意。
我奇道:「你不願嫁給崔三嗎?」
馮雁歸厭煩道:「他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塊石頭、一株草木。我跟這樣的人相伴一生,必定折壽。隻是我生在這樣的富貴之家,自小錦衣玉食,便要承擔興盛家族的責任。你送我離開,我且去遊玩一陣。等你拿到藥,再將我送回崔家,可好?」
馮雁歸心善,願意讓我替嫁拿藥。
否則崔家守衛重重,我想拿藥實在太難。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誰能想到我竟然失憶了,還被崔三诓騙著,跟他過起了日子。
9
崔召說得沒錯,惹怒了他,代價很大。
我跟江行野功夫再高,也翻不出世家貴族的手掌心,我不願意跟他撕破臉。
我跟崔召談了那麼久的情愛,知道他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我哄哄他就是了。
我挨著崔召柔聲說:「三哥,我們好歹做了一年的夫妻,多少有些情誼。我幫你把馮小姐找回來,你呢,把那味藥給我。咱們好聚好散,好不好?」
「你倒是能屈能伸,你不恨我诓騙你?」崔召問我。
我老老實實地說道:「我也沒什麼損失啊。」
這一年來,我雖然被崔召封了內功,但是陳年舊傷卻不知不覺間好了。
他日日哄我喝的藥,全是療傷聖藥。
雖然讀書、寫字苦了些。
可是他錦衣玉食地養著我,沒有受過半分委屈。
崔召聽了,沉默了一會兒。
他說:「你感染了風寒,先休養些日子。七叔在來的路上,當初是他出手封了你的內力,還得請他為你解開。」
我聽得出他是為我好,踏實住下了。
一連多日沒有見到崔召。
倒是七叔先來了,他待我十分恭敬客氣,幫我解封內力。
內力流轉之間,我渾身舒暢。
七叔在我面前跪下,他鄭重地請罪:「當年老奴出手傷了夫人的兄長,任憑夫人懲罰。」
「你這是做什麼!」我嚇得跳開,連忙扶他起來,「旁人不知道內情,您還不知曉嗎?我根本不是崔召的夫人!」
七叔退開半步,恭敬地說:「老奴隻知道,跟三公子拜過天地的是夫人,家族玉牒上刻下的也是夫人的名字。當年老奴奉家主之命絞殺夫人,是瞞著三公子的。您失蹤之後,三公子雷霆震怒,大病了整整半年。」
我聽了,沒有說話。
馮雁歸說得沒有錯,她跟崔召這樣的世家子弟,婚姻是由不得他們自己的。
崔召跟我這樣身份低微的人生了情,崔家自然有人會替他出手料理我。
在江南跟他相處那一年,他待我極好。
我失憶這一年,他也從不虧待我。
我對他,其實並沒有什麼怨言。
當年若不是我主動去招惹他,也鬧不出這麼多風波。
「我不怪他,您也莫要再叫我夫人了。」我猶豫了一下說道,「我打算要走,就不跟他辭行了。」
七叔將一個包袱遞給我:「三公子早料到夫人要離開,這裡面是一些衣物、銀兩以及崔家令牌。若是夫人在外遇上了難事,隻需要持著令牌在崔氏旗下的鋪子求援即可。」
我接了東西。
七叔離開前,又說:「夫人,老奴鬥膽說一句。三公子高燒數日不退,一直喝不進去藥。您若是不急著走,不妨去看他一眼。」
10
崔召挨了一百鞭子,背後傷痕累累,沒有一塊好肉。
我去的時候,他趴在床榻上,臉色蒼白,像是快死了一樣。
他瞧見我的時候,強忍著疼痛,坐了起來。
「要走了嗎?」他溫和地說道,「你這一走,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了。姜蟬衣,你會記得我?」
崔召就算疼成這樣,他也是高潔如玉、姿態從容的。
我忍不住問:「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崔召笑笑:「怎麼,你要替我報仇?」
我沒吭聲,心裡掂量著,能將他傷成這樣的,整個天下都沒有幾人。
崔召見我在打鬼主意,耐心地說道:「別亂想,是我請七叔出手的。」
我驚奇:「為何?」
崔召看著我:
「兩年前在靜水園,我父親下令抓走江行野,足足打了他五十鞭。我知道你記恨著這件事情,他是我父親,我隻能替他受過。
「姜蟬衣,在江南時,我失蹤那兩個月,並不是在跟馮雁歸訂婚,而是想退婚。這件事情惹得我父親大怒,他抓了江行野做誘餌,派七叔帶人圍殺你。
「我當時勢孤力薄,被他囚禁,無法幫你。後來你棄我而去,我十分悔恨。不過還好,這兩年我在崔家說一不二,無人再敢傷你。」
他言辭懇切,態度鄭重,聽得我內心震動。
「你也不必做到這個份上。」我開解他,「你這人,有事兒總是憋在心裡,傷身又傷神。那些事情都過去了,我不怨你了。」
恨來怨去的,是很累的事情。
談情說愛,你情我願。
聚散離合,緣盡緣散。
我跟崔召,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有些誤會,說開就是了。ṭû⁴
想得開,才能活得久。
崔召的神情有一點的破碎,他問我:「你不怨我,那你可還愛我?」
我低頭揪著包袱上的穗子,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過了一會兒,我悶悶地說:「你父親好不講理,他不願意你跟我相好,給我點銀子打發了我就是,我又不會糾纏不休,何必喊打喊殺的。還有啊,新婚夜,我來偷藥。你口口聲聲說,等馮小姐回來,你就殺了我,還說我一介女賊,無足輕重。」
好吧,還是有些怨氣的。
「我父親是不講理,傲慢又古板,你往後不必同他來往。」崔召語氣特別柔和,「那天,我知道你是裝睡,我心裡對你有氣,故意說出那些話嚇唬你的。總之,我這個人心裡別扭,嘴上傷人,總是做一些讓自己懊悔的事情。若是日後,我再犯錯,你隻管懲罰我,好不好?」
我避開了他的眼神,沒有說話。
七叔敲門進來,他端著藥:「公子,該用藥了。」
他放下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