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無寂頓住腳。
「誰說是和親女住進太和殿的。」
蕭無寂漠然開口:「宮女那麼多,隨便找一個身形相似的送過去。」
內監跪在蕭無寂面前:「不可啊!陛下,畫像已送去番邦,定好的和親宮人怎可不嫁,萬一再起戰亂……」
「宮人可嫁,後妃不能。」蕭無寂丟下一句話,一把將我扛在肩上走出太和殿。
「陛下三思……」
「不可再起戰亂了呀……」
身後跪倒一片宮女、太監,他們都有家人飽受戰亂之苦,可能還有父兄久居戰場不可歸。
他們不住地懇求著,看向我的眼神滿含怨毒。
這種眼神我很熟悉。
像我看向裴氏皇後的眼神。
在他們眼裡,我就是要破壞他們家庭團圓的仇人。
仇人,就該死。
10
蕭無寂絲毫不管不顧,扛著我大步走進太和殿,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床上:
「阿姊,和親我真的不知道是你,我,我隻是想盡快和平,盡快丟棄裴家軍,把你接出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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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床邊,想拉我的手跟我解釋,卻又對著滿手瘡疤無從下手。
我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他被我看得有些心虛:「阿姊,我,我這兩年很忙,我忙得很,不知道你受了這麼多苦……」
我還是靜靜看著他。
他愈發手足無措,坐立難安,半跪在我面前再次紅了眼。
「阿姊,你,你說說話,你罵罵我,或者打我一頓,好不好。」
「阿姊,你別不說話,你這樣,我好害怕……」
他伏在我膝蓋上,隱隱抽噎。
像小時候每次受了委屈跟我撒嬌一樣。
我緩緩抬手,像從前一樣搭在他的下巴上。
手心觸感不再是光滑柔軟,而是繃緊的皮膚和微微刺痛的胡茬。
他已經不是當年的無寂。
我也不是當年的喜兒阿姊了。
蕭無寂握住我的手,滿眼欣喜抬頭看著我,眼巴巴的,像小時候等著我拿出飴糖一樣。
可我隻是把他的頭抬起來,而後起身,後退半步,跪在他面前:
「陛下,姜喜兒是孤女,不曾再有親人,也不敢做您的阿姊,還請您不要耽誤和親……」
蕭無寂猛地起身,大聲打斷我:
「阿姊,你還在生氣對不對!我這就把辛者庫的管事都抓過來。
「杖斃,凌遲,或者,或者直接送去受十八道刑罰。
「我給阿姊出氣,所有欺負阿姊的人都要付出代價!」
他急急說著就要往外走。
「蕭無寂。」我扯住他的衣角。
他希冀看向我,把我扶起來:「阿姊,阿姊可以原諒無寂,對不對?」
「蕭無寂。」我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沒有人欺負我,除了你。
「讓我差點死在雪夜的是你,送我進辛者庫的是你,兩年不管不問的是你。
「就算有宮人捧高踩低,也不過是揣度聖意。
「蕭無寂,你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我真看你不起。
「和親之事已定,我寧願死在番邦,也不想做你的阿姊。」
11
蕭無寂的面色一寸一寸陰沉,眸中希冀蕩然無存。
他抿緊唇角,猛地把我扯進懷裡,壓倒在軟榻。
我不住掙扎,衣裳散亂。
他喘著粗氣,雙目微紅,俯身下來。
雜亂的氣息噴在我脖頸間,帶著濃濃的龍涎香:
「阿姊,不論如何,我絕不能讓你離開我。」
蕭無寂單手握住我的兩隻手腕,單膝跪上,壓住我的腿,讓我再也掙扎不得。
我閉上眼,淚水從臉頰滑落。
他的動作頓了頓,輕輕吻上我的臉:
「阿姊,我會護著你,彌補你……」
彌補。
彌補什麼呢。
彌補我這兩年的殘缺。
還是彌補那個我差點凍死的雪夜。
是彌補我們十年的相依為命。
還是彌補爹娘葬身火海。
抑或是彌補我從奴隸場中冒險救下他。
蕭無寂,哪一件,你能彌補呢。
刀子捅進肉裡,就算拔出來,傷口也會冒血。
就算用盡好藥,疤痕也會永遠留下。
在每一個陰雨天,發痒,發燙,發痛。
「陛下!裴將軍入宮了。」
殿門叩響,內監聲音響起,阻止蕭無寂的動作。
他回過神,手上緩緩泄了勁。
我抽出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他被我扇得側歪,又被我一踹,滾下床榻,龍袍散開,狼狽落地。
蕭無寂捂著臉,低低笑著站起身,攏好衣衫。
「阿姊,隻要留下,我每天都給你打,打到你消氣為止。」
殿門落了鎖,我一人被關在殿裡。
門外窗邊站著幾個侍衛宮人,絲毫不避諱地大聲議論著:
「番邦中原戰亂多年,眼看就能和平,怎麼冒出來這麼個人。」
「是啊,裴家軍忠心護國,後宮卻出現這麼個人勾引陛下,怎麼對得起裴皇後和裴家軍!」
「聽說,她是犯了錯被關辛者庫的,這回自願和親才能出來,定是耍心計。」
他們的聲音刻意放大,似是生怕我聽不見。
「聽說她剛進宮爹娘就都死了,死的那天,她宮門都沒出,就找陛下賣慘。」
「好賤啊,這種人怎麼有臉活著……」
12
爹爹,娘親。
我攥緊拳頭渾身發抖,站起身走到門邊。
想開口回懟,殿門外卻又傳來一聲嬌呵。
「圍在這兒嚼什麼舌根,也不怕陛下為博美人一笑,把你們都治罪。」
殿門打開,裴氏皇後走了進來。
她擺擺手,趕走所有宮人,掩上門走進來,坐在桌邊,自顧自地斟了一杯茶:
「方才本宮路過御花園,在東邊花壇下,看見一隻爬蟲。
「爬蟲走到陽光下,隻有兩條路,要麼抓住機會,趕緊藏到屬於它的泔水桶裡,出宮討一條活路,要麼,就是留下來等死。
「本宮心善,願意給爬蟲一個機會,也可以幫你出宮,給你一條活路。」
她優哉遊哉看著我,捻著茶盞眉眼微抬。
我突然想到,爹娘葬身火海那天,她是不是也如今日這般,好整以暇端坐高位,像看著無關緊要的蝼蟻。
我擠出笑,從發髻上摸下一支銀簪,一點一點靠近她:
「是陛下要留下我,我合該留下,在他身邊,享受榮華富貴,這樣多開心,不是嗎?」
她不怒反笑,對上我的目光:
「你開心嗎?姜喜兒,活在殺害爹娘的仇人身邊。」
她站起來,逼近我:
「十年前,城東城西同時起大火,燒毀奴隸場、小藥房,還有兩戶百姓家。
「那把火的源頭,是一場打鐵花,而那場打鐵花,是裴家二房嫡次女,也就是本宮,安排的。」
「你知道!」我揚起手,攥著銀簪衝她脖頸扎去,卻被她牢牢握住手腕。
她面色不改,依舊淡笑:
「這麼點力氣和手段,還想復仇嗎?
「姜喜兒,我本是有些佩服你的,能一路隱忍走到現在,可現在我真要被你蠢笑了。
「你就沒有想過,那場火怎麼就跟長了眼睛一樣,你們四家並不相連,卻一起被燒了幹淨。
「那場火,要燒幹淨的,不是你們。
「是皇室不能被發現的恥辱,蕭無寂的恥辱。」
她的話讓我渾身發冷:
「說來我還要謝謝你,若沒有那個機會,我一個二房嫡次女,也不會被裴家看中,悉心培養送進宮,登上高位。」
我渾身發冷,跌坐在地。
我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層面。
隻是我,不敢信。
我不敢相信我親手救下來,悉心陪著長大的少年。
是害死我爹娘的罪魁禍首。
可除了他自己,又有誰能那麼清楚地知道該消失的四家呢。
我扯起嘴角:「你找我,是讓我死個明白嗎。」
裴氏皇後松開手,淡笑著整理整理發髻:
「本宮懷孕了,算是為孩子積德,不殺你。
「你最好識相些,今夜酉時之後,本宮來送你出宮。」
她得意地走了。
看我心死,她格外開心。
我知道,她已經愛上了蕭無寂。
13
酉時,是番邦使臣進宮設宴的時辰。
酉時一過,番邦便要帶著和親車隊啟程了。
裴氏皇後帶著幾個魁梧的嬤嬤把我打扮一番,蓋上蓋頭送去大殿。
「最好別多事,不然本宮身後的裴家,也不會放過你。」
我聽見蕭無寂的聲音,還有裴氏皇後的嬌笑:
「之前的畫像錯了,這位也是我中原美人,特備和親,以表我兩邦友好。」
我被人引著在大殿拜了三拜,又送出去,坐上了和親花車。
鍾聲敲了九下,花車啟程。
我揭開蓋頭,從花車一旁探頭回身看了一眼。
隻這一眼,對上了蕭無寂的目光。
他愣怔原地,下一秒,瘋了一般地衝了過來:
「錯了!阿姊!」
他的身邊,圍上去好多人,有宮人,有內監,還有穿著盔甲的裴家人。
裴氏皇後站在最前面,抱著小腹,跪在了他的面前。
「阿姊啊!」蕭無寂聲嘶力竭地喊著。
我默默收回了目光,蓋上車簾。
這就夠了。
從這一刻開始,蕭無寂和裴家之間,就會多一根刺。
這根刺,就算拔出來。
也會永遠留下一個坑。
14
「路上顛簸,姜姑娘若想看看風景,可以出來騎馬。」
花車簾突然又被掀開,一張異域風好看的臉探過來:
「要試試麼,在下的馬很高很漂亮。」
他衝我伸出手。
我下意識看過去,在他手背虎口處看到一處清晰的牙印疤痕。
牙印的門牙上缺了一角,與我的牙一模一樣。
一絲快被遺忘的記憶冒了出來。
六歲那年,我瞞著爹娘偷偷跑去奴隸場玩。
卻看見一個黑瘦少年跟一個藍眼少年被圍在中央廝打。
黑瘦少年處於下風,很快被打倒在地,滾落一身泥土。
那藍眼少年一看就不是中原人,我不知哪來的勇氣衝進去,擋住他要打在黑瘦少年額角的拳頭。
那奴隸場老板與爹爹相識,沒為難我。
黑瘦少年眼巴巴看著我,抓著我的衣角叫「阿姊」,叫得我心軟不已。
我用所有的壓歲錢,還有免費給老板做三個月的飯換下了黑瘦少年。
也就是蕭無寂。
而後來我才知,那天是藍眼少年跟老板打的賭。
若我沒有阻攔,藍眼少年贏了,就可以換得自由,脫離奴隸身份,給老板當打手。
我有些愧疚,給他送的飯多加了一個雞腿。
他卻趁機掐住我的脖子,想挾持我離開奴隸場。
我狠狠咬住他的虎口脫身。
再後來,奴隸場被燒毀之前,聽老板說,他找機會從後院狗洞逃跑了。
當時我還有點心虛。
因為那個狗洞,是我故意透露給他的。
我還慶幸過。
那樣好看的眼睛,還好沒有被大火燒毀。
原來,他真的不是中原人。
是番邦小世子, 藍和:
「想起我了啊?姜喜兒。」
他笑著收回手:「不枉我看著你的畫像親自來一趟。
「多謝你的狗洞救我一命, 你們中原有句話叫, 以身相許,我便親自來接你了。」
15
和親到番邦的第二個月,中原傳來消息。
蕭無寂抄了裴家滿門,裴皇後被打入冷宮。
和親到番邦第五個月。
蕭無寂帶著所有大軍, 御駕親徵, 逼近番邦邊境。
他親筆書信送來, 不求番邦臣服, 不求錢糧地皮,隻求番邦把我交出去。
藍和攬著我, 摸著我微微凸起四個月的小腹:
「怎麼辦呢,喜兒。
「那就去看看,讓他給我們的孩子一份賀禮可好?」
藍和攬著我走上城牆。
蕭無寂看到我的那刻激動不已:「阿姊!我來接你回家!」
藍和輕笑一聲, 悠悠開口:「蕭無寂, 你的阿姊已懷有身孕, 你是作為大舅子,特來送禮的嗎?」
蕭無寂氣得目眦盡裂,當場吐血暈倒。
倒下時, 竟沒有幾人上前攙扶。
畢竟他的身後,從前都是裴家軍。
他殺了裴家軍,沒有幾人誠心臣服他。
他對不起我, 也對不起天下。
16
他還記得幼年情誼。
「【我」又過了兩個月, 傳來消息, 裴氏皇後產下一名男嬰。
裴家軍扶持裴氏皇後挾幼子即位,蕭無寂杳無音訊,不知死活。
藍和抓住機會, 帶著番邦兵馬大舉進攻, 勢如破竹,拿下了中原。
打進皇都時,我剛好生產。
孩子百日後,藍和親自接我回中原,住進他打下的皇城。
裴氏皇後被關在她的寢宮, 藍和交給我親自處置。
我罰了她火刑。
七七四十九日, 每日把她渾身塗抹隔火藥,扔進火油泡過的麻袋裡, 用烈火灼燒她全身, 再撲滅。
可惜她沒撐那麼久,到十九天的時候, 就被煙活活嗆死了。
她死後, 藍和下旨拆除她的寢宮, 重新給我塑造一座新殿。
拆除的時候,意外發現了一間密室。
裡面騷臭不已, 一張床上用鎖鏈鎖著一個人, 渾渾噩噩,嘴裡叫著「阿姊,阿姊,回來……」
「娘娘, 這人是……」宮人問詢我。
我看著他,淡淡開口:「他啊,隻是一個奴隸。送去奴隸場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