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斷我,擺擺手,像趕走一隻不合時宜的蚊蠅。
我被內監引著離開,踏出房門時,正撞見站在門外的新皇後,裴氏女。
她眯著眼斜睨我一眼,輕笑一聲,傲慢地走了進去:
「陛下,臣妾來遲了,又讓陛下被髒東西惹得不高興了。」
殿門緩緩關上。
蕭無寂淡笑的聲音漏出來:「無妨,無關緊要之人而已。」
6
蕭無寂給我準備的偏殿,在御花園的東南角。
那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大片的紫鳶尾。
那是我沒進宮時,最喜歡的花。
那時,剛被我救下的蕭無寂舉著小手跟我拉鉤。
「阿姊,等無寂長大了,就給阿姊種好大一片鳶尾。」
我看得出神,從夕陽看到了夜深。
皓月高懸時,鳶尾叢邊急匆匆走過來一個黃色人影。
是蕭無寂。
今日鳶尾叢剛澆過水,土地很滑,蕭無寂走得急,一屁股滑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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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去扶起他,看著他狼狽爬起,踉跄走到我身邊:
「阿姊,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我沒有忘記給阿姊的承諾,可番邦戰亂,百姓也需要裴家軍。
「阿姊今日那樣質問無寂,無寂的心痛死了。
「你看,無寂知道阿姊喜歡鳶尾,這些都是無寂親手種下的。
「我知道阿姊討厭裴氏女,在她還是皇後的時候,阿姊就住這裡好不好,等我處理好一切,接阿姊出來,做我身邊唯一的人。
「阿姊放心,我隻是需要利用她們。
「我心裡,隻有阿姊。」
他穿著沾滿泥濘的龍袍,像從前一樣半跪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揉著我的膝蓋,眼中滿是愧疚的淚水:
「阿姊,我會經常來陪你的,你乖乖在這兒,等我一陣子,好不好?」
他小心翼翼把右手舉到我面前,伸出一根小指。
我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伸出小指勾上去:
「拉鉤。」
蕭無寂,我再信你一次。
可沒想到,過了半個月,皇後找到了我這裡。
她仰著頭,像一隻驕傲的天鵝:
「你就是那個挾恩圖報,糾纏陛下不放的賤婢?」
她帶來的人將我摁住跪在她面前。
我怒瞪著她,恨不得一把火燒了她,讓她嘗嘗爹娘當初的痛苦。
她卻坐在我面前,脫下一隻鞋,塞進我嘴裡:
「賤婢,敢直視本宮!看清楚了,你就隻配舔本宮的鞋底!
「本宮是裴氏女,我們裴氏女,生來就是要被帝王看中寵愛的,你怎麼配跟本宮爭?
「聽說,你當年還勾搭過一個老太監,嘖嘖嘖,真是不甘寂寞的賤貨。關在這兒可把你寂寞壞了吧?
「來人,把她拖到榻上,今日本宮就賞你們這些太監好好滿足滿足她。」
無數隻手遊離,我拼命掙扎,卻不得掙脫。
「裴皇後,你這般欺辱我,不怕陛下知道嗎!」
裴皇後卻輕笑一聲:「呵,你是說你跟陛下那些屈辱的往事情誼?他看到你一次,就會想起過往一次,本宮這是幫他呢。」
那些太監愈發放肆,我的發髻被他們扯亂,發簪散落,我緊緊攥住,插進一個太監的眼睛裡。
鮮血四濺,哀號驟響。
那幫太監嚇得四散。
我撐起身子,盯著一邊看戲的裴氏皇後,攥緊銀簪撲過去。
我要把銀簪扎進她的脖子裡!
大門猛地被推開,一隻手擋在銀簪和裴氏皇後脖頸之間。
銀簪刺進去半寸,立刻鮮血如注。
「阿姊,你……」
我抬起頭,對上蕭無寂的雙眼。
眼睛上映著我,發絲雜亂,雙目猩紅,渾身隻掛著幾塊破布。
他倒吸一口氣,解下披風把我裹起來,抱到床上。
裴氏皇後站在他身後怯怯開口:「陛下,都怪臣妾,本來隻是想讓宮人布置下這裡,給她換一身好點的衣裳,沒想到,她如此厭惡臣妾,竟還想殺了臣妾……」
蕭無寂皺了皺眉,起身長嘆一聲,目光看著我。
眸中有心疼,有不解,有無奈,還有,一絲絲懷疑:
「不要再有下次了好嗎?答應,朕。」
7
那次之後,蕭無寂來得越來越少了。
我心裡生了他的氣,也不想去找他。
內務府最會捧高踩低,緊跟著也減少了我這兒的供應。
第一場大雪下來的時候,我被凍病了。
房裡已經沒了炭火,窗紗也被風凍得裂開,四處漏風。
就連吃食,也沒了。
我把所有衣裳穿在身上,想盡量暖和一點,然後走出了殿門。
我想去要一點炭火,一點吃食。
我不想凍死在這裡。
我艱難走到御花園西北角,想順著那裡去蕭無寂的書房找他。
可轉過回廊,卻聽見了蕭無寂的笑聲。
不遠處,裴氏皇後正依偎著蕭無寂款款走來,身上披著漂亮的狐裘,手裡捧著火爐。
嬌嗔著:「陛下,臣妾的父兄打了勝仗,您可開心?」
我低下頭,看著一身鼓鼓囊囊花花綠綠的衣裳,鼻子泛起酸。
我往後退了兩步,躲在假山後。
我不想被裴氏皇後,被我的仇人看到我這個樣子。
耳邊卻突然響起裴氏皇後的聲音。
「诶,那位是哪個宮的宮女?不知道這裡隻有皇帝和娘娘才能來嗎?你……」
立刻跑來兩個侍衛,把我拖出去扔在蕭無寂和裴氏皇後面前。
蕭無寂對上我的目光,眸子一震:
「阿姊,你怎麼……」
我滿腔委屈即將傾瀉而出,卻被他接下來的話堵了個嚴實。
「你怎麼擅自出來了,還穿成這個樣子?」
我僵在原地,他的話好冷,比我膝蓋下的雪地還要冷。
裴氏皇後得意輕笑一聲,上前扶起我:
「罷了,罷了,是不是聽說陛下賜給臣妾一身狐裘吃醋了?那也不該出來胡鬧才是啊,來,本宮送你下去更衣。」
她拉著我往一邊橋上走,走出幾步後,小聲在我耳邊怨毒道:
「上次留你一命,還想出來勾搭陛下?這是你自己找死。」
下一秒,她猛地一拽我。
我下意識往後掙脫推她一把,她順勢往後一倒,栽進積滿厚厚雪層的湖面。
蕭無寂疾步跑來,二話不說跳下去抱起裴氏皇後。
而後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用無比陌生的眼神看著我。
「你怎麼會變成這樣?為何要出來鬧事。」
「我沒有……」我好冷,唇齒打戰,說不出話。
我出來,隻是想找一些吃的,找一些炭火。
我隻是,不想凍死在那裡。
順便,想看看你。
蕭無寂蹙眉打斷了我:
「你怎麼如此自私,裴家軍還在廝殺,你若這時害死皇後,你讓朕怎麼跟裴家交代!用你償命嗎?」
「好在御湖結冰,皇後無事,不然,你九族都不夠償命!」
我的九族?
我沒有九族了。
我的爹娘,都已經死在當年裴氏女放的那把火中了。
蕭無寂,你都忘了嗎?
驟然起寒風,夾雜著雪粒刮在我的臉上。
可我感覺不到痛,也感覺不到冷了。
風雪不及言語冷。
「既然你不肯過安穩日子,那便進辛者庫吧,好好反省你錯處。」
他拂袖離開,一個眼神都沒再留給我。
8
入宮第八年春節,我被關進了辛者庫。
管事姑姑從前受過我的恩惠,沒有過多刁難我,隻給我一些輕松的活兒。
她寬慰我道:「你與陛下,是多年相伴的情分,陛下不會不管你的,或許過一個月,就接你出去了。」
可是過了一個月又一個月。
辛者庫的門再也沒有開過一次。
漸漸地,管事姑姑也不勸我了。
宮中偶爾有新消息傳進來,無非也是裴家軍屢立戰功。
聽說,裴氏皇後愈發受寵,也愈發跋扈,蕭無寂多誇哪個宮女一句,第二日就會被皇後責罰一頓。
還有個女官爬了龍床,被裴氏皇後賜了一丈紅。
管事姑姑寬慰我:「你進來也好,不然還不知要被怎麼折磨呢,換個角度想想,這許是陛下保護你呢。」
我輕笑,把手舉到她面前,上面爬滿了凍瘡和傷疤。
「那真要謝主隆恩,這般保護。」
管事姑姑噤了聲,有些心疼地紅了眼,握住我的手:
「你從前幫過我,你,要是有什麼所求,我能做到的,一定幫你。」
我垂頭想了想,認真道:
「你幫我找一把铡刀吧,我聽說,若是宮女斷了手腳,會給一筆錢恩準出宮。錢給你,我隻想出宮。」
管事姑姑嚇得連連擺手:「會死人的!」
我了然:「我知道。」
可我現在就是死,也不想待在宮裡了。
這是蕭無寂的皇宮。
我的心死了,我不想再跟他有一絲一毫的瓜葛。
管事姑姑沒幫我。
她說,讓我等兩年,萬一皇後產子,大赦天下,或許可以出宮的。
「都是爹生娘養的,你死了,爹娘的心要痛死的。」
我想了想,覺得她說得對。
爹娘已經死了,我得替他們好好活著。
可這一等,就等了兩年。
機會終於來了。
裴家軍與番邦打了多年,番邦終於同意求和。
歷來建交總要和親,可後宮沒有公主。
番邦又貧瘠,蕭無寂下旨,在後宮選一位宮人自願去和親,可封為縣主,賞百金。
我求著管事姑姑,把我的名字寫了上去。
我還不放心,想弄些錢疏通關系,一定要選我。
管事姑姑卻說不用:
「番邦太苦了,那些宮人寧願不要百金也不想去。提交名字的,隻有你一個,唉,你別後悔……」
不會後悔的。
再苦,也苦不過被困在這裡看蕭無寂跟仇人耳鬢廝磨。
「但你,不怕陛下看見不準嗎?」
蕭無寂。
他還記得我嗎?
就算記得,我離開了,於他來說,或許是個解脫吧。
我走了,就再沒有人知道他不堪的過往了。
進展很順利。
內務府總管很快送來了大紅宮裝:
「姜姑娘,您的畫像已經送去番邦,番邦來使很滿意,按照流程,您該去拜見陛下封縣主,謝恩了。」
9
入宮第十年,我穿著大紅宮裝,走到蕭無寂的面前。
他坐在高高的龍椅上,從奏折後抬起頭。
兩年未見,他已徹底褪去稚氣,眉眼間滿是矜貴威壓。
與記憶中那個纏著我叫「阿姊」的少年,已無多少相似。
他蹙眉開口,語氣漠然。
「你怎麼敢穿大紅衝撞皇後,辛者庫這幾年還沒學乖嗎?」
「如此無禮,朕再不想看到你!」
他還知道,這是我們的最後一面。
過了今日,便會如他所願。
我們永不會相見。
見我不動,蕭無寂陡增怒氣。
「今日是番邦來我朝和親的日子,你別鬧得太過分!」
「還不快滾回辛者庫,等著朕下旨打你板子嗎!」
他順手拿起桌上茶盞,就要往我身上扔。
一旁內監急忙回話:「這是和親的喜服,陛下,她是那個自願和親去番邦的宮奴。」
蕭無寂手一抖,茶盞落地,碎得徹底。
一小塊碎片蹦起來,在他左臉刮出一道血痕。
他推倒上前的太醫,僵硬起身,扯起一抹笑走向我:
「你膽子大了,敢收買內監诓騙朕。」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看在幼年情誼,你……你跪下認錯,朕不跟你計較。」
我順從撩起裙擺跪下,俯身長拜。
「宮奴姜喜兒,自願和親,就此,拜別陛下。」
拜別我們從相遇相知,走到相厭相棄的十年。
蕭無寂,你不想再見到我。
我也一樣。
「不許!朕不許!」
蕭無寂厲聲打斷我,紅著眼半跪在我面前,顫抖著握住我的手。
「不是的,不是宮奴,你是說好陪朕一世的,阿姊啊……」
阿姊。
我的眼前浮起水汽。
恍惚間,仿佛又回到六歲那年。
小少年緊緊抓著我不肯松手。
「我不要做什麼皇子,我隻要阿姊……」
可記憶中的小少年又黑又瘦。
與如今身穿龍袍、威嚴矜貴之人,怎麼都無法重合。
我垂頭不再看他,往回抽出自己的手。
「陛下,姜喜兒是貧賤孤女,怎配做您阿姊,您認錯了。」
蕭無寂卻愈發用了力。
手指傳來一陣劇痛,疼得我皺眉顫抖,倒吸一口涼氣。
剛結痂的傷口,又裂開了。
幾絲血摻著膿水,從蕭無寂攥著我的指縫中洇出來。
他渾身一顫,跌坐在地。
雙手松開,看著我滿手瘡疤張大了嘴,說不出一句話。
一旁的內監見勢不對,上前來攙扶他:
「陛下,要不先安排姜姑娘去歇息準備一番……」
蕭無寂緩過神,艱澀開口:「好……好好歇息,來人,送她去太和殿偏殿,再請太醫……」
「陛下……」內監愣在原地沒敢動。
太和殿是蕭無寂的寢宮。
除了皇後,沒有人可以住進太和殿。
蕭無寂眼尾還是紅的,眸色卻恢復了方才的漠然,
蕭無寂發脾氣,說必須這麼辦。
但是沒人敢帶我去,說怕裴皇後知道不好交代。
蕭無寂閉眼深吸一口氣,而後將我攔腰抱起,不顧我掙扎抱去太和殿後的偏殿。
內監小步跑著,低聲勸蕭無寂,說按照規矩,我要和親,被封為縣主應該安排在縣主苑裡,這樣也好籌備和親事宜。
今夜番邦使臣就到了,要是知道和親女住進陛下寢宮,怕是不好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