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庶女,被外祖送給父親為妾。
她與嫡母同嫁一夫,性子卻不同。
嫡母是標準的舊式閨秀,母親是新派的摩登女郎。
她上教會,辦沙龍,能說三國語言,連洋人都贊她風情萬種。
她死後,下人們卻說,離經叛道的女人該死。
父親帶著母親的骨灰和我回老家。
當天夜裡,嫡母精心打扮,進了父親書房。
01
我趴在窗邊往下望,嫡母一身素淨的旗袍,燈籠映著她的臉,有種不可方物的美。
她長得與母親很像,是母親的嫡親姐姐。
母親死後,我第一次見到她。
我聽下人說,父親早與嫡母定了親。
上門時,卻對庶出的母親一見鍾情。
後來,外祖父將母親送給父親做妾,她便隨父親來到省城。
她活著的時候,每周上教會,辦沙龍,參加晚宴跳舞,是最新派的摩登女郎。
嫡母卻是最標準的舊式閨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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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們說,母親離經叛道,比不上嫡母恪守婦道。
所以才會遭了報應,晚上從舞廳回來時,死於兵亂。
他們說,隻有嫡母那樣的女子才是榜樣。
嫡母敲響父親書房的門,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拉開了門。
「是你?」
我聽到父親冷笑:「夫人一向守禮,怎麼學會半夜敲男人房門了?」
父親從不會這麼對母親。
我沒見過他與母親生過氣。
他是那樣溫柔,仿佛呼吸重了會將她吹走。
母親的遺體火化後,骨灰就放在書房裡的白釉瓶裡。
嫡母抬眼,蔥白指尖在他的喉結上打轉。
「從前夫君在外,都是由妹妹盡侍奉之責。」
她咬住下唇,眸中流光蕩漾。
「如今夫君歸家,妾自當盡力侍奉。」
02
父親粗暴地咬住嫡母的唇。
又將她一把拉進書房。
他們的身影被燭火照亮,落在窗紗上。
嫡母坐在父親腿上,上半身卻被壓在桌上,隨著燭火搖晃。
母親說舊式的女子學規矩,遇事要多隱忍。
我不懂他們在做什麼,不懂什麼叫「隱忍」。
隻覺得嫡母仰著頭的模樣,看著很疼。
書房裡的燭火整夜未熄。
下人們第三次送水時,天亮了。
嫡母拉著被撕破的衣衫,推開門,手臂上有青紫痕跡。
從前母親也會整夜待在父親房內。
下人們不讓我靠近書房。
他們說,母親是父親的妾,收在房裡就是為了生兒子。
父親一直想讓母親給我生個弟弟。
可母親悄悄抱著我說,娘有阿雲就夠了。
上學是母親替我爭來的。
省城隻有少數人家會送女兒去讀教會女校。
原先父親不讓上,說女孩子在家念兩年書,嫁個好人家就是了。
可是平日裡溫和的母親,那日很堅決。
她和我說,女子要爭氣,就得讀書。
父親默許後,她每日起早,開車送我去學校。
回家後,我隻能去家學裡讀書。
家學裡的先生,隻會教女德與女訓,和從前的學校不一樣。
先生說,我已年滿十二,是該議親的年紀。
他看我一臉懵懂,鄙夷地說,母親讓我讀書太多,把人都讀傻了。
我最討厭說母親壞話的人。
一回家,我將先生編的女德冊子一頁頁撕碎,扔進灶臺裡。
轉頭卻看見嫡母端著點心,站在我身後。
我一直有些怕她。
除了回來那日,她到車站接父親和我,我並沒有和她說過話。
每日下學,我都會從父親的書房前路過。
父親回來後,嫡母便親自替他準備飲食,不讓旁人插手。
她整日在屋裡伺候,沒有半點自己的生活。
點心上傳來異香,我肚子很餓,卻不敢伸手。
下人們說,嫡母是大家閨秀,最講規矩。
他們說,我不過是庶出的狐媚子生的女兒,連給嫡母提鞋都不配。
我低頭盯著嫡母繡著花的鞋子,我沒見過這麼小的腳。
我以為她會訓我一頓,可嫡母卻沒生氣。
她放下點心,溫柔地看著我。
「阿雲,臉怎麼弄髒了?」
我本想藏起剩下的書冊,我不想惹她生氣。
可她看著那些正變成灰燼的冊子,笑了。
「原來是在燒髒東西。」
我餓得難受,伸手想去捏些糕點碎末。
中途卻被嫡母攔住了手。
「這個可吃不得。」
她笑眯眯地從廚房裡端出一碟炒米,「阿雲記住,以後千萬不要動你父親的飯食。」
我以為她是嫌我沒規矩,生了氣,趕忙點頭。
可她掏出手帕,細細擦淨我臉上的灰。
「阿雲去鎮上讀女校好不好?」
「娘替你去和父親說。」
「真的可以嗎?」我驚喜地瞪大了眼。
她的手帕停在我的唇邊。
好像第一次看清我的模樣,嫡母的神色有幾分恍惚。
「你笑起來和阿瑾真像。」
「要是她也在就好了。」
03
我不知道嫡母與父親說了什麼,可隔日她臉上多了個鮮紅的巴掌印。
下人們說,四十大洋一個學期,怕是瘋了。
我以為這學定是上不成了。
可嫡母次日就在鎮上租下一間洋房,又僱了司機接送我上下學。
「沈家的女孩,哪有上不起學的道理?」她替我整好行李,雲淡風輕地說。
去女學那日,我撞見嫡母與一位好看的先生說話。
嫡母戴著面紗,先生定定地看著她臉上的掌印。
他說:「大小姐,你為什麼還要守著那個家?」
「你就那麼愛鄧宴嗎?」
嫡母平靜地抬眼。
「葉尋,虧你讀了這麼多年書,腦子裡還是隻有些男歡女愛。」
她輕描淡寫地說:「現在你隻是阿雲的老師,好好教她便是。」
先生的臉色變得蒼白。
後來我才知道,葉先生家境清寒,出洋念書都是受沈家的資助。
先生和我說,從前和嫡母、母親一起念書,從來比不過她們。
嫡母隻在家裡上過課,可是數算天賦極高。
後來,他與母親同上中學,母親每次都能輕松地背下大篇的洋文長詩。
他說,嫡母與母親若為男子,人生會光明得多。
如今卻雙雙墜入黑暗。
我望著他痛心疾首的眼神,沒有回答。
生活在光明裡的人,無法理解,黑暗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枷鎖。
我們何曾不想掙脫?
隻是要等。
04
上學後,嫡母隻在周末接我回家。
父親好幾次提起,要替我尋個好人家。
他說我是他的珍寶,他要替我挑個最好的男子,以後為我遮風擋雨。
每次父親與嫡母提議親,她從不直接回應。
隻是過一會,就會端著點心進到書房裡。
書房裡的動靜,我學會不去聽,隻是專心背我的課文。
母親說過,女子念書,是要學會獨立地思考和生活。
要學會自己撐起一片屋檐,不能隻倚著男子過活。
我議親的事就這樣一次次擱置。
有時,我也懷疑她是故意的。
可我實在想不出,嫡母為什麼要對我好。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在窗邊背德文。
嫡母端著點心從我樓下經過,聽到聲音,忽然揚頭望。
她默念著什麼,看著我,又好像透過我看著過去的影子。
她抬頭時,我看到她頸側的新傷。
青紫的痕跡疊在一起,好像永遠不會好。
我很想問她,為什麼還要忍耐父親的傷害,為什麼不離開這個家。
可我是母親的女兒。我的存在也許就是對她最大的傷害。
昏黃的燭火透過燈籠,映著她溫柔的眉眼。
她笑著朝我點頭。
又向著書房走去,走進無邊的黑暗中……
05
父親在老家新開了工廠。
北方打起仗後,訂單雪花般飛來。
我已經習慣父親工作時,嫡母在近旁伺候。
下人們都在感慨。
「沒了二小姐,大小姐與姑爺過得多好。」
他們是沈家的老人,不叫嫡母「夫人」,反稱小姐。
老宅是外祖留給嫡母的。他沒有兒子,便將父親當作親兒子來養。
所以不僅將嫡女許配,連庶女都雙手奉上。
「要我說,二小姐伺候人的本事可真行。」
「要不是她非把姑爺攏在省城,也不至於這麼多年就生了個賠錢貨。」
僕婦們故意在我耳邊嚼舌根。
「女子讀書有什麼用?這麼貴的學費,還不如早點嫁人。」
臨近期末,課業越發繁重,就算周末我也得學到深夜。
嫡母花大價錢在老宅裡裝了電燈,樓上樓下燈火通明。
這些時日,家中多了外國面孔的客人。
他們見到這上下通電的老宅,無不驚嘆。
漸漸地,書房裡呵斥少了,父親和嫡母開始同進同出。
下人們說,我也許很快就會有個弟弟了。
可我卻不希望看到嫡母去父親的書房。
我覺得書房該是讀書的地方,可每次經過,我都能聽到父親的喘息。
他將筆墨都推到地上,將嫡母壓在大堆工廠的訂單上。
我覺得他把書房弄髒了。
嫡母回屋叫水時,我偷偷去看她。
她的嘴唇都是破的,棉麻的旗袍被撕開很長一道。
「娘不疼嗎?」
我小心地摸過她手臂上的青紫,頭一回問了出來。
「母親以前最怕疼了,阿雲也是。」
嫡母抱住我。
「阿雲可聽過苦肉計?」
夜色裡,她的身體散發著溫暖的檀香。
「無法正面抵抗,便應精心隱瞞,養精蓄銳。」
「今日之痛,定要對方百倍償還。」
06
工廠的訂單越來越多。
看報紙的時候,父親總會對局勢高談闊論。
戰爭打得越久,訂單就會越多。
嫡母卻會為死去的人抄經。
從前母親也經常上教會。
我曾聽她用拉丁文為死去的士兵祈禱。
我越來越覺得,也許她們是很像的人。
戰亂的消息越來越多,學校裡也人心惶惶。
動蕩時期,人心思動,就容易生事端。
我走讀,又是妾生的女兒,平時不太與同學親近。
有同學在背後議論,說我母親從前愛辦沙龍,請男人上門,不是正經女子。
教會學校,到底講男女大防。
有些難聽的流言傳出來,說我是學了母親伺候男人的手段,成績才這麼好。
我不願與同學起爭執,可流言越傳越廣,竟惹得擔任校長的洋人修女上門家訪。
校長上門那日,下了好大的雪。
那天,嫡母親自準備了紅茶面包。
我以為父親會來,可父親派人來,說工廠有事,他抽不開身。
笑眯眯的洋人修女和嫡母坐了一下午。
再回到學校,流言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很快,學校裡多了間琴室。
車子碾過地上的雪,幾架鋼琴被拉來放到幾間小室裡。
學生們嘖嘖稱奇。
「誰家這麼大手筆,動亂時期還能弄來鋼琴。」
嫡母的行為,卻惹怒了父親。
冬日裡的雪深及膝,眾目睽睽之下,父親罰她跪在雪裡。
他說:「你就這麼想取代如瑾的位子,奪走她的孩子?」
他警告嫡母,不要逾矩,不要痴心妄想。
嫡母沉默地跪在雪中,像是最恪守女德的妻子。
她是父親的正妻,卻永遠不能成為愛人。
血水一絲絲染紅潔白的雪,觸目驚心。
大夫趕到時,嫡母已經暈了過去。
大夫說,嫡母有孕了。
脈象上看,很可能是個男胎。
父親開車,連夜送嫡母去省城的醫院。
嫡母的意識已經模糊,卻堅決地拉著我的手。
車內的血氣愈發地重,我心裡越來越慌。
父親也慌,往日裡溫和俊雅的面容,凝得像冰。
他抱著嫡母衝進醫院。
醫生說,幸好送來及時,要不怕是會一屍兩命。
嫡母被護士抬上床,纖細的手腕落在床邊。
父親去握,那腕子卻一次次從他掌心滑下。
醫生又問,是誰讓孕婦受了寒。
我這才知道,嫡母發高熱,燒到快四十度。
「醫生,救救她。」
父親眼眶發紅,拉著醫生的手在發抖。
「千萬不能讓孩子有事。」
我望著嫡母被血和水浸透的旗袍,心越沉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