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意的不是嫡母。
是她的肚子,和我未出世的弟弟。
我從前以為,母親雖是妾,至少她和父親是相愛的。
可我忽然不確定了。
07
我想起了一些事。
母親二次流產後,父親神色陰沉,數日未歸。
後來他時常晚歸,袖口處總有甜香。
我想起五歲那年,深夜做噩夢驚醒。
母親坐在窗邊,望著窗外的月色發呆,好像馬上要一躍而下。
我心裡很慌,上前拉著她的袖子哭。
她說阿雲,你要快快長大。
「長大了,才能離開這片黑暗。」
嫡母的孩子保住了。
父親回了工廠,讓嫡母留在省城安胎。
時隔良久,我再次回到省城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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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還保持著母親在時的布置,仿佛一切都沒有變。
可母親卻不在了。
養胎的日子裡,父親特意從老家帶來嫡母用熟的僕婦。
嫡母進醫院時,他連著守了兩夜。
護士都羨慕嫡母,說沒見過這樣深情的丈夫。
嫡母隻是笑笑。
雪夜以後,她對父親沒有過半句抱怨。
就連父親一周要待在工廠五日,她也沒有怨言。
嫡母越是這樣,父親越愧疚。
「如璧,從前是我誤會你了。」
他每次對她噓寒問暖,她總是溫婉垂眸。
嫡母進醫院時,他連著守了兩夜。
護士都羨慕嫡母,說沒見過這樣深情的丈夫。
嫡母卻一日日消瘦下去。
每次父親噓寒問暖,嫡母總是溫婉垂眸。
隻有我看清,她眼底的冰冷。
僕婦們說,大小姐還是太害羞,所以一開始留不住姑爺的心。
讓二小姐趁機籠絡了去。
可母親明明是被外祖父送給父親做妾的。
父親走後,嫡母靠在病床上,將僕婦們都遣了下去。
她久久地望著窗外的春光。
我上前握住她的手:「娘,別傷心。」
「沒有人值得你這樣傷心。」
她在春光裡回頭,摸摸我的頭。
「阿雲,娘隻想看著你好好長大。」
08
嫡母養胎的日子裡,我回省城上學。
學校在英租界,從前治安很好。
可近來常有人鬧事,街上也多了來路不明的人。
同學們常常議論,北邊軍閥混戰,省城裡多了許多敗兵。
說他們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特別是對富貴人家的女學生。
一日下午,學校忽然讓家長趕快來接學生回家。
同學們都在往外湧,學校外亂作一團。
街上拉馬車的馬被汽車的喇叭聲嚇著了,拖著車就開始跑。
慌亂間,我被人推倒在路邊。
馬嘶鳴著從我身邊跑過,幸好一個女同學伸手拉了我一把。
我的手臂磕在地上,鑽心地疼。
學校的電話最先打到父親在省城的辦事處。
可家裡先找來的人是嫡母。
她不顧六個月的肚子重,火急火燎地從車上下來。
我望著她擠過人潮,抱住我:「阿雲,沒事的。」
她的身上很暖很香。
我靠在她的懷裡,忍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外面一片兵荒馬亂,她用那雙裹了繃帶的小腳,開車送我去醫院。
我哭得睡著了。
醒來時,斷掉的手臂已經被接好。
嫡母做好了香菇雞湯,一勺勺喂給我。
從前我生病,母親也會做雞湯給我。
味道和嫡母做得一模一樣。
夜裡父親才趕到醫院。
如今時局動蕩,他的生意做得愈發紅火。
哪裡還能顧上手臂受了點輕傷的女兒?
「外面這麼亂,怎麼不在家待著?」他皺起眉頭。
「讓司機去學校接阿雲就行。」
「你身子重,萬一出事了怎麼辦?」
「阿雲不能出事。」
嫡母難得正視父親的臉,「她若是出事,我怎麼對得起阿瑾?」
父親的神色復雜。
「原來你是真的願意為了我,好好待阿雲。」
「是我錯怪了你。」
此後一周,父親每日都來看嫡母。
僕婦們都說,姑爺是真的回心轉意了。
可是我知道,父親說錯了。
嫡母對我好,不是因為他。
他好像不明白,不是世上所有的事,都是因為他。
戰火燒到省城外,學校也停了課。
嫡母接我回家那日,屋子裡有好幾個洋人。
還有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金發少年。
少年看到嫡母給我做的棉布旗袍,鄙夷地笑了。
「原來這就是鄧家的小姐。」
那洋人坐在主位,本在與父親談笑風生。
父親看到我,臉一下子冷了,叫我趕緊回房待著。
我回過頭,僕婦們欲言又止。
夜裡,父親的聲音不斷從書房傳來。
「讓阿雲嫁給克洛因的公子有什麼不好?」
「他在洋行任職,成婚後他們會送阿雲出洋,我們也能搭上線。」
「我這是為了咱們好!」
嫡母什麼也沒說,直接讓我收拾行李回舊宅。
父親追在後頭,臉色憤怒到扭曲。
「沈如璧,你以為你能去哪?」
「你一個婦道人家不懂。如今戰亂四起,人人想著出洋避禍。」
「這是我們唯一的活路。」
嫡母拉著我的手,神色冷淡:「我再不懂,也不會讓你賣女兒求生。」
父親氣得上來攔車,沒人敢上前阻攔。
嫡母卻不管不顧,一腳踩下油門。
父親被逼得倉皇後退,難以置信地瞪著嫡母。
「你真的瘋了……」
「你簡直和你妹妹一樣冷血。」
我心頭一震,嫡母卻冷靜地撫上肚子。
「鄧宴,讓開。」
「除非你又想害死你的孩子。」
09
嫡母帶我連夜回了祖宅。
老家的人多了很多逃難而來的人。
我跟著嫡母第一次進了父親的書房。
從前下人們都不放我來,不讓我打擾父親辦公。
她將案上的白釉瓶抱回房,裡面是母親的骨灰。
嫡母取出相冊,讓我看裡面的舊照片。
照片裡的母親很像母親,但嫡母不像嫡母。
下人們,都誇嫡母是最好的主母。
我見過的嫡母,是女則裡應有的模樣。
隻有宅子裡看著嫡母和母親長大的老廚娘記得,嫡母從前也愛笑,愛打獵。
「二小姐的槍法,還是大小姐教的呢。」
我沒有見過嫡母拿槍,但我見過母親同洋人一起打獵。
母親上教會,辦沙龍,一身騎裝上獵場,更是光彩奪目。
洋人都贊她風情萬種,羨慕父親得此佳人。
當時我年紀小,不明白。
母親辦沙龍,是為籌集善款,辦新式學堂。
她出入舞場,是為父親牽線搭橋,支持以實業興國。
她其實不愛殺生,最愛拉著年幼的我散步。
母親打著洋傘走在陽光下,笑容一如照片。
虛假的嘆息橋布景前,兩個身著洋裝的少女手拉手微笑。
好像有無盡的春日在前頭。
「阿雲,你知道嗎?」
她撫著瓶身,好久沒說話。
「你母親去省城時,我讓她永遠不要回來。」
「不要回這個困了我們一輩子的地方。」
我緊緊靠著嫡母,一下不知道說什麼。
我想起老廚娘的話。
「娘,能不能教我使槍?」
「你想學嗎?」嫡母訝異地看向我。
我用力點了點頭。
夜色裡,她的眼睛頭一次亮了起來。
10
我開始每日和嫡母去後山裡練槍。
她的槍法很準,比父親要準得多。
一開始是打固定靶,後來也帶我去打些活物練手。
她還教我做菜,教我補衣服。
她告訴我,學這些不是為了日後的丈夫,是為了一個人也能好好生活。
戰亂時,消息難通。
軍閥們三天兩頭通電全國,電報上都在打輿論戰。
嫡母叫人將祖宅裡的電報機收了起來。
可父親還是想辦法派人送了好幾次信。
送信的人說,父親知道上回話說得重了。
說想先回祖宅,再同嫡母商量。
嫡母每次聽完,轉頭就將信燒了。
然後上樓來接著陪我念書。
學校停了課,嫡母讓我不可懈怠讀書。
她說無論何時,女孩子要多念書,才有希望。
老宅裡有很多母親的書。
德文的,法文的,都是嫡母託人去省城買回來的原版書。
嫡母拿起一本,給我看上面一行娟秀的字。
「阿瑾寫的,可惜娘一直看不懂。」
她低頭笑道:「從前娘也讀書,你外祖說讀了沒用。」
「後來嫁給你父親,就隻是看著他讀了。」
我湊到她身邊,那句話很難,我也看不懂。
「沒事,等我學會了,講給娘聽。」
宅子裡人心惶惶,下人們走了許多,逃到了更偏遠的鄉下。
嫡母說,逃也不能把家舍棄。
「如果人人都舍了家,那麼哪裡還有國家呢?」
戰亂時東西少,嫡母想盡辦法,才能端上炒蛋和烤面包。
外面買不到果醬,她就把屋後的橘子摘下來,和我一起撕去瓣膜拌上糖,自制果醬。
從前母親笑話我,四體不勤,五谷不分。
如今我卻和嫡母學會許多。
一日我從宅後抱著橘子回來,祖宅裡的老廚娘攔下我。
「姑爺回來了。」
她接過我懷裡的竹筐,皺紋裡滿是擔憂。
「小姐讓您先回房避一避。」
我跑進祖宅裡,小心地聽著書房裡的動靜。
父親扯著嫡母的手:「你怎麼打扮成這樣?」
今日嫡母的頭發是我幫她梳的,是母親最愛的發式。
長發高高盤起,最合適跳舞打獵。
嫡母已經懷胎七月,穿著寬松的法式睡裙、卻愈發容光煥發。
父親的手撫上嫡母的肩膀。
眼中有驚豔痴迷。
「大夫說,過了頭三個月就不妨事了。」
嫡母平靜地退後,避開父親的手。
「人手不夠,我將煙廠先關了。」
她頭一次沒有回應父親的索求。
「軍工廠裡也缺人,亂久了,人都留不下來。」
父親的臉色僵住了,拍案而起。
「關煙廠怎麼不問過我?」
「這是嶽丈留給我的東西。」
嫡母與他對視:「沒辦法,人手不夠。」
他沉默片刻:「家裡的錢還剩多少?」
我曾聽過嫡母和父親派來的人爭執。
工廠訂單多,可攤派下來的苛捐雜稅更多。
之前家裡洋人來往,他們說話我能聽懂一些。
父親想尋求洋人庇護,可家底去了大半,對方的態度還是模稜兩可。
眼看戰火愈近,父親要錢一次比一次急。
原來他回來,還是為了要錢。
見嫡母不回答,父親的神色變得不耐煩。
「把送阿雲留洋的錢先取出來。」
「她一個女孩子讀這麼多書做什麼?」
「你不懂,我都是為了這個家。」
我看著嫡母握緊了拳,我很害怕她衝上去。
可她隻是慢慢平順了呼吸。
「好,妾想法子再湊湊。」
父親回屋休息,嫡母沒有跟上去,反而靠在桌邊歇息。
她看上去很疲憊。
可即使額頭滿是冷汗,她也不曾坐上父親的位置。
就好像嫌棄那個位置髒。
「娘,家裡哪還有錢啊……」我偷偷跑進書房裡,用手帕給嫡母擦汗。
「沒事的,娘已經攢夠錢了。」
她抱緊我,小聲說著屬於我們的秘密。
「這些錢,足夠送阿雲出洋念書。」
「阿雲就不用再被困在這了。」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