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母又開始給父親送茶點。
她月份大了,身子重。
我有空,便會和老廚娘幫著她一起打下手。
廚娘是看著母親和嫡母長大的老人。
她悄悄告訴我,當年是母親去教會學校上學,是嫡母替她爭取來的。
母親讀書時成績很好,年年都是第一。
我在書裡看到過母親的心願:她想出洋讀書,去見見海那邊的世界。
等看夠了,學成了,就回來建設家鄉。
可是家鄉好像快不存在了。
戰火越來越近,父親越來越常住在工廠。
他和洋人走得越來越近。
這些日子,嫡母的洋文學得很快。
可在父親面前,她還是裝不會。
為了博得洋人信任,父親燒了幾處宣揚新思想的報社和學堂。
連葉先生所在的學堂也遭了災。
轉過頭,父親卻又慷慨解囊,資助女學生出洋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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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知道了沈家很多秘密。
比如人人誇贊的父親,是入贅沈家的女婿。
外祖死後,他就迫不及待在家中立威。
打壓嫡母,將母親捧為掌中寶。
就好像,這是唯一能讓他找回尊嚴的方式。
一車車的軍火從父親的工廠拉走。
越來越多的殘疾百姓和殘兵流亡到老家。
我希望父親的工廠不再存在。
我希望這世上再無戰亂哭泣。
就好像神明聽到了我的呼喚,父親在工廠暈倒了。
他被工人送去醫院,醫生說,隻有長期流連煙館的人,才會有這種症狀。
醫生說,父親的時日不多了。
我本想和醫生說,外祖就是這樣過世的。父親看在眼裡,最懂得這東西的危害。
然後我看到了嫡母的臉。
她垂下眼,眼底都是冰冷。
我終於明白了。
明白了為何嫡母總是要親自為父親做飯點,又為何不許我吃。
我和嫡母照料著父親,直到他醒來歸家。
即使產期將近,嫡母依舊照料著父親起居。
下人們說,這才是守婦道的大家閨秀。
父親一日日消瘦,卻以為是大病痊愈後暫時的結果。
嫡母臨產前,父親終於松口,說等孩子生下來,全家一同出洋避險。
父親終於靠著戕害同胞,販賣軍火,攀上了洋人,買到了逃生的船票。
臨產前幾日,嫡母住進省城靠近碼頭的醫院。
父親小心地陪護左右,噓寒問暖。
嫡母卻很少看他。
父親將我打發去買報紙,我聽到他和嫡母說話。
「如璧,你安心將孩子生下來。」
「以後咱們一家三口好好過。」
……一家三口?
我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嫡母笑了一聲。
「夫君以前也是這麼和阿瑾說的?」
「你為何總要提她?」
「當初是你身子不好,我才收了她,替你生個兒子。」
父親的聲音煩躁而疲憊,「況且現在她已經死了,永遠不可能和你爭了。」
「是啊,她已經死了。」
嫡母的聲音輕了下來。
母親死前很長時間,也像嫡母一樣蒼白。
她不知曉自己懷孕,被父親強行帶著,去陪洋人打獵。
結果半路就從馬上摔下萊,血流了一地。
她生我以後身體一直不好,還總被帶著應酬,之前就流產過一次回。
這是第二次。
父親嫌她當眾丟了臉。
把她關在偏房,讓她不要出來打擾客人。
離開前那一夜,母親抱著我說了好久的話。
她說為了她的伙伴,她要去做一件必須去做的事。
她讓我在無路可走之時,去找嫡母。
她讓我無論如何,都要努力過得幸福。
嫡母看著父親,一字一句清晰:
「鄧宴,是你害死她的。」
「是你出賣了她。」
12
我猛地抬起頭。
父親的沉默像刀,剖出了血淋淋的真相。
他不知道,嫡母臨走前,毀掉了外祖留下的罂粟園。
老廚娘告訴我,父親入贅後,和外祖一起在祖宅後的山林深處種罂粟。
這是沈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也是沈家能迅速開起工廠的原因。
母親少年時曾失蹤過一次,其實是在玩耍時察覺了外祖的秘密。
如果不是嫡母拼死相爭,母親早就被外祖嫁到異鄉,在路上「意外」而亡。
永遠不會泄露這個秘密。
我看著冶豔的花枝被一枝枝連根拔起。
然後被搗爛,拌上桐油,湮滅於火中。
「髒東西,就是應該燒掉。」嫡母說。
從前我隻知道,母親上教會,辦沙龍,能說三國語言,是最新派的摩登女郎。
後來看了她的書,我才理解她。
寫在書頁上的那行德文,我現在能看懂了。
「隻有每天爭取自由和生存的人,才配享有它們。」
這是母親最愛的歌劇《浮士德》的唱詞。
是一個與魔鬼交易的故事。
母親接受了新式教育,暗中加入了革命黨。
為了獲取情報,她潛伏在父親的身邊。
那一晚,母親不是死於空襲。
是在送走革命黨時被人埋伏,圍剿而死。
她死後,父親從旁人身上尋找母親的影子,以寄深情。
可他不願承認,母親就是死於他的出賣。
嫡母的槍抵在父親的額頭上。
「開軍工廠的許可,是洋人幫辦的。」
「把我妹妹的命賣了,你倒是過得很風光。」
父親對著槍口,卻不慌不忙。
「你不敢開槍的,你沒有沈如瑾骨頭那麼硬。」
「除非你不在意肚子裡的孩子。」
嫡母卻笑了。
「你居然真的以為,我會替你生孩子?」
對上父親茫然的目光,她歪了歪頭,蒼白的臉上露出了明媚的笑。
「就你這樣見異思遷,故作深情的人。」
「我隻嫌你髒。」
13
嫡母是標準的舊式閨秀。
相夫教子,最守婦道。
沒人能想到,她會撒下這樣的彌天大謊。
嫡母告訴父親,一切都是早就設計好的。
早在父親回鄉前,她就輾轉託人從國外,買了足量的西洋藥避孕。
大夫,醫生,早已事先被嫡母買通。
嫡母得知母親的死訊後,親手為每個月都縫好一個布包。
自此不讓人貼身服侍,還做了出小產戲,避開父親的求歡。
「鄧宴,你害死阿瑾,害死她的兩個孩子。」
「這一筆筆都是要還的。」
嫡母欣賞著父親眼裡的驚恐,似笑非笑:「你可知,你就要死了?」
「你不是一直和父親一起種大煙嗎?每日服食大煙的滋味可還好?」
「你這個賤人……賤人!」
父親暴怒起來,瘋狂地撲上前去奪槍。
「砰」的一聲槍響,他跌倒在地,難以置信地看著肩膀上血花四濺。
血落在嫡母的臉上,有種不可方物的美。
我忽然想起母親最愛的歌劇《浮士德》。
那是一個與魔鬼交易的故事。
槍聲引來了父親的隨從,他們看嫡母是女子,都大膽地逼身上前。
「少奶奶,別掙扎了。」
嫡母抬手開槍,將他們盡數擊倒在地。
混亂中,她的腿部也中了彈。
但那些人更慘,血在地上流了滿地。
這些人跟著父親,沒想到柔柔弱弱的少奶奶,其實是神射手。
母親死後,我聽到他們議論,離經叛道的女人都該死。
醫院裡亂成一團,我趕緊進屋,跪在嫡母身邊。
她的臉色白得像雪,可還是連一聲痛呼都不肯發出。
母親從前教我,人的腿上有大動脈,受傷後必須盡快包扎。
月色下,我身處嫡母與父親中間。
屋內彌漫著濃鬱的血腥氣,醫院的人員不敢上前。
現在能救他們的隻有我。
「阿雲,快救我……」父親放柔了聲線,「隻有阿爹能送你出洋念書。」
「別聽他的,拿著船票快走。」嫡母啞著嗓子催促我。
我誰的話也沒聽,跨過地上橫七豎八的身體,去床頭翻急救箱。
腦中回憶著母親教過我的戰地急救法。
我在父親的目光中,撲到嫡母身邊。
「娘,今夜還有最後一班船。」
嫡母急促的呼吸落在我的頸邊,我含著眼淚,包扎的手卻很穩。
「隻要上了船,我們就安全了。」
我攙扶著嫡母起來,看了眼月光下的父親。
他的胸脯起伏,正在一點點失去生息。
往外走的時候,我的腿卻被扒住了。
我低下頭,那張記憶裡溫潤的面容扭曲著,眼中滿是怨毒。
「阿雲,我們可是一家人。」
「誰都別想走。」
他手中攥著匕首,朝我的大腿狠狠扎來。
我驚恐地掙扎,卻掙不開瀕死之人最後爆發的力量。
慌亂中,我感到手中被塞了一把槍。
「你不是很想見你母親嗎,那就下去陪……」
話音未落,一枚子彈正中父親的眉心。
我放下槍, 踉跄了兩步, 嫡母扶住了我。
夜色裡, 我聞到她身上好聞的檀香味。
「阿雲不怕, 結束了。」
我緊緊抱住她, 在黑暗裡努力把溫度傳給她。
「娘, 咱們自由了。」
14
我和嫡母在最後一刻上了船。
一個月之後, 船靠了岸。
碼頭上有人在等著接我們, 是葉先生。
外祖留下的人脈,大多握在嫡母手裡。
當時父親毀去學堂,嫡母暗中將學生們轉移, 又傾盡全力將葉先生送出洋。
原來她早在復仇前, 就為我安排好了一切。
她希望我能延續著母親的願望。
擺脫家族的束縛,擺脫父親的束縛,在這個世界自由地生活。
船上的醫療條件簡陋,嫡母身上落下了舊傷, 一到雨天腿就疼。
葉先生替我報名了聯考。
有時學到深夜,我望著窗外的黑暗隻想哭。
可我還是會再拿起筆。
嫡母和母親都曾身處黑暗。
後來又像螢火一般的光, 替我照亮前路。
我沒有時間自憐自傷。
我必須向前走。
夏天的時候,我考進了母親年輕時夢想的學校。
在葉先生的幫助下, 我在學校所在的小鎮裡租了一間小洋房。
這裡常年陰雨連綿, 天氣晴好時,我總是推著嫡母出門在嘆息橋邊散心。
我帶著她去學校裡的沙龍, 去舞會,把各種語言的小說念給她聽。
葉先生住在樓下,每天都給嫡母留一束花。
我悄悄問過她,要不要考慮葉先生。
她沉默了很久,最終還是笑著搖搖頭。
「我一輩子都在當別人的女兒, 妻子。」
「也是時候該做自己了。」
嫡母照樣去沙龍, 去舞會, 可她看醫生的次數也多了。
博士答辯結束那日,我跑去向嫡母報信。
他是那樣溫柔,仿佛呼吸重了會將她吹走。
「帶從」我衝進屋子。
她躺在春光裡, 就好像隻是悄悄睡著了。
我帶著嫡母的骨灰回到了鄉下老宅。
我接受了省城一家女子學堂的教職,辦完後事就要上任。
看宅子的老廚娘年紀已經很大了,記憶總是混亂的。
她拉著我,似乎將我認成了母親。
「二小姐, 是你回來了嗎?」
「大小姐每天都在等你。她做了你最愛的橘子果醬,讓我好好收起來呢。」
我聽得心裡發酸, 她還拉著我絮絮叨叨。
「大小姐把照片洗出來了。」
「那西洋機器可神奇,把大小姐與二小姐都拍得那麼好看。也不知道以後哪家的男兒有福氣, 能把二位小姐娶回家。」
其時春光明媚, 照花了我的眼, 讓我忍不住落淚。
我獨自漫步到祖宅後面的橘子樹下。
罂粟園被毀去後,這裡被種上了漫山遍野的橘子樹。
如今枝葉間滿是雪白的花。
我將嫡母和母親的骨灰, 一起埋在了樹下。
生前, 她們各自在黑暗中伶仃而行。
死後,終於能一並魂歸故裡。
風吹起花,落在我的頭頂,像一個帶著祝福的吻。
娘, 媽媽。
從今往後,我會幸福地生活。
帶著你們的希望,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