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發現了那塊鐵片,她哭了,她把鐵片扔得遠遠的,摸著我的頭說:「乖,娘帶你走,答應娘,不要動這個念頭,我們荔枝得幹幹淨淨地活在世上。」
她不想我弄髒自己的手,所以她帶我逃了,我改了跟她姓何,用荔枝這個她隻敢偷偷叫的小名做名字,在小山村裡,過了最快樂的三年。
可俞天陽不放過我們,他找來了,阿娘拖著他的腿求他不要打我,他就那麼一腳,把阿娘踢在院子的石磨上,我的阿娘再不會動,我猩紅著眼揮亂鐮刀,讓他也再不能動。
我本想跟娘一起葬在那個院子裡,可娘用最後一口氣跟我說:「荔枝是甜的,我的女兒,這輩子也得是甜的。」
為了這句話,我拼命地跑,可追我的人太多了,稀裡糊塗,我就跑到了鳴鳳樓的後門。
那時候馮媽媽還是個叫馮秋娘的閨秀,她家剛出事,那是她變成妓女的第一夜。
她汙糟著頭發,一臉生無可戀地打開門,我不知道她原本準備去做什麼,可她發現了我,她驚恐地把我拖離那裡,拔下頭上的珠釵遞給我說:「走,趕緊走,做女子的,永遠不要靠近這裡。」
後來我用那隻釵換了一份假戶籍,混進宮女遴選裡,成功逃過俞家的追捕,去了蕭照身邊。
再回來,馮秋娘已是馮媽媽,歲月催人,她老練了,心卻還是那麼軟。
故人重逢,她雖認不出我,有些恩,總得報。
11
陳時帶著那些孩子趕貨的時候,我把京城最愛美、最出風頭的貴婦人整理了一份名冊,細細教秋娘她們該怎麼去打交道,她們本就慣於迎來送往,學得非常好。
等她們帶著第一批貨和一千兩銀子前往京城,我的肚子已經微微隆起,陳時說他能把出男女了。
聽完結果,我在他的醫館蹲了半個月,做了一個讓自己非常滿意的決定。
再然後,京城陸續有好消息傳來,秋娘她們開的又一春,成功成了京城最紅火的香粉鋪子,裡面的面脂口脂更是極其珍貴,一盒難求。
秋娘信裡問我要不要在京城多開鋪子,我否定了這個提議,讓她撥一部分姑娘去江南,那裡最近去了一個好官,也不像京城那麼復雜,所有鋪子背後都有官員做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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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從一開始我就隻想用貴婦人的口碑打響招牌,我們的店鋪,恰恰該繞開它,往其他富庶又吏治清明的地方開,正好從前進出御書房,我對官吏的派遣再了解不過。
而且那些貴婦人飯吃得太飽,愛的就是一個稀少,就讓她們伸長脖子等著吧。
確定能賺錢,我讓陳時帶著我,跑遍了北關的田地,這裡氣候幹燥寒冷,糧食的產量極少,倒是有很多藥材可以種。
以前軍隊出不起傷藥的錢,陳時隻能自己想辦法種,現在我徵集有經驗的老農民,把土地都分了種類。
能種糧食的,還是種糧食,不能種的,全部可以領取藥苗,跟陳時學種藥材,那幫孩子高興瘋了,一下覺得自己成了有用的人。
至於藥材,一半種傷藥,我按市價收了送給裴茵,另一半,拿來種又一春需要的和能賣到大江南北的藥材鋪賺錢的。
賺了錢,我就去離北關最近的能產糧食的城鎮買地和收糧,確保北關的百姓拿著錢可以買到米面。
從前陳時也想這麼幹,但就他那個口才和做事的章法,沒有鄉民信他,他不懂跟這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打交道,我卻懂。
四處溜達著溜達著,我還撿到一個叫趙虎的人,他跟蕭照長得五分像,窩在大山裡,打獵為生,二十歲都沒娶上媳婦兒。
我把他帶回家洗幹淨,留在宅子裡,還請了老師教他讀書識字。
陳時嚇得滿頭冒汗問我:「姑奶奶,你這是想幹什麼?宮裡那位知道了可是會死人的。」
我不置可否道:「當初是他自己下的旨,讓我找個好人家,怎麼,趙虎不好嗎?」
更何況,如今的北關,我不想傳出去的消息,就一定傳不出去。
等鄉親們的口袋裡真的慢慢見到錢了,裴茵又來問我:「荔枝姐,你到底想讓我幫你辦什麼事?隻要你說,我一定幹。」
我從賬本中抬起頭,對她笑了笑:「我在等一個人自投羅網,等到了,需要你提著腦袋幫我一個忙,到時候你可別跑哦。」
12
時光晃啊晃,這一等,就是三年。
那天我牽著小喜鵲的手在買豆腐腦,牙牙學語的小孩子,看什麼都新奇,我便逗她道:「看,你最愛喝的豆腐腦就是這個叔叔做的,來,叫叔叔。」
蕭照就是這時候突然出現的,他跟趙虎長得像,小喜鵲更有親切感,小孩子也分不清我本來讓她叫誰叔叔,衝著蕭照一連聲喊道:「叔叔、叔叔……」
他看著小喜鵲那張跟他相似的臉,一下紅了眼眶,蹲下身想伸手抱她,又怕嚇著她,最後委屈地抬頭看我:「阿姐,她叫我叔叔,她怎麼能叫我叔叔呢?」
很顯然,他誤會了,誤會這是我跟他的孩子。
我懶得廢話,回頭喊了聲:「阿虎,你女兒找你呢,還不快過來。」
落在後頭跟賣菜的大嬸討價還價的女兒奴,一聽喜鵲找,三兩步就跨過來道:「怎麼了怎麼了,我閨女又想吃什麼?爹給你買。」
他邊說邊熟練地抱起孩子,站在我身邊,隻要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我們是溫馨的一家三口。
偏蕭照跟沒長眼睛一樣,執著地問道:「阿姐,他是誰?」
我沒回答,旁邊賣豆腐腦的攤主笑道:「你這小哥可真沒眼色,當然是她相公啊,他們成親三年,恩愛得緊,三天兩頭就要一起來買我的豆腐腦。」
趙虎這才注意到蕭照,低聲在我耳邊問:「娘子,這是誰啊?」
我握住他的手,坦然道:「我跟你說過的,我在京城有個幹弟弟,吶,就是他,可能家裡闲了吧,來看看我。」
這個傻子憨笑著:「原來是小舅哥啊,走走走,到姐夫家去,我陪你好好喝兩杯。」
如果說趙虎靠近我的時候,蕭照還能忍,可當「娘子」、「幹弟弟」、「姐夫」這些詞出口,再看見我們交握的手,他的眼裡隻剩下陰鸷。
為君多年,他成長了,竟沒當著整條街的百姓發作,一路跟著熱情的趙虎,進了我家門,才一把分開我跟趙虎的手,搶過小喜鵲,強硬地把我拉進屋裡,趙虎想阻止,一群大內侍衛從天而降攔住了他。
小喜鵲驟然離開熟悉的懷抱,嚇得一下就哭了,蕭照滿臉心疼地替她抹淚道:「寶貝乖,爹不是有意的,等爹帶你回宮,滿皇宮的珍寶都隨你挑好不好?」
他越說,小喜鵲哭得越兇:「我爹在外面,我要爹,我要爹!」
蕭照埋怨地看向我:「阿姐,你生氣可以打我罵我,怎麼能讓我們的女兒叫別人爹?」
他還是自說自話地以為,這是他的孩子。
13
我氣笑了,拉過小喜鵲道:「陛下見過的孩子少,大概看不出我家喜鵲才兩歲,我都離開皇宮四年了,實在生不出您兩歲的孩子,再就她這張臉,跟她爹才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隻是她爹有幸像您幾分,您可別誤會了。」
從見面起就故作輕松,刻意忽視當初我是被趕走的人,此刻終於煞白了面龐,像一頭發瘋前的狼一樣盯著我道:「阿姐,不要逼我,告訴我,這不是你生的孩子,你是在騙我的。」
我淡淡回道:「我跟趙虎三年前成婚,整條街的街坊都來吃了流水席,喜脈是陳時診的,接生是城東的劉穩婆,陛下不信,就一個一個去問,這是不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我夫君的女兒。」
尤嫌他的面色不夠慘淡,我接著說道:「從前是阿姐強求你了,現在我聽你的話,找到了好人家,也真心愛重他,阿照,你會祝福我的,對不對?」
「真心愛重?那我呢?我們的孩子呢?陳時明明說你懷孕了,她不是,那我們的孩子呢?」
他的面上已帶上淡淡的瘋感,孩子的下落就像牽住他的最後一根線,我問道:「你後悔嗎?後悔當初不顧我的意願趕我走嗎?」
「那種局勢,縱使最後我不能活,阿姐,我也希望你活著。」
這是他的回答,他在說他不後悔。
我把小喜鵲抱出門給趙虎,再回來,從香案上取出一個匣子,遞給他道:「既然不後悔,那就不後悔到底,你不是問我們的孩子嗎?他在這裡,我早說過,是男孩我就不要,這麼多年,你見阿姐講過大話嗎?」
那副匣子裡,裝的是一個快成型的男胎,經年日久,已經風幹。
他打開,先是扔得遠遠的,想明白那是什麼,又拿回來,有淚不受控制地落下,那雙手溫柔地撫上去,嘴裡不可置信道:「阿姐,你真狠,你竟這樣狠。」
話畢,一口鮮血從他口中噴出,山呼萬歲的帝王,就這麼直直倒了下去。
14
蕭照是被那群侍衛抬走的,抬走的同時,一大群人圍了我的院子,趙虎也被他們帶走,隻留了小喜鵲給我。
兩天後,是喬秋林先來見了我。
她如今已是蕭照後宮最得寵的貴妃,這幾年,就是北關的百姓都知道,天子獨寵喬貴妃,她愛什麼,陛下就讓各地快馬加鞭往京城送什麼。
可此刻,她卻規規矩矩地站在我面前,像離宮前那樣,恭敬地給我行禮道:「闊別四年,秋林再次拜謝姑姑,是您給了我機會,我才能與陛下聯手,將喬家連根拔起,接我娘出府。」
我扶起她:「貴妃娘娘客氣了,這是您自己的能耐,今時今日,我當不起您的禮。」
我沒有說客氣話,若不是她自己設計,讓喬秋霜蠢得提議送她到御前,我沒有機會觀察出她是個可用之才。
她卻退後一步,仍作一副恭謙狀道:「旁人不知道我跟陛下的原委,姑姑您卻是知道的,我今日來,是有些話想代陛下向您解釋。
這四年,我跟陛下從未逾矩過,想來您也聽說了,我在後宮跋扈異常,每次選秀前都鬧幺蛾子攪黃它,因我姓喬,我那畜生爹也樂得如此,陛下曾經對您的承諾,他是守著的。」
她說的,是蕭照一生隻我一人的承諾,很美,卻從來不是我最看重的那條諾言。
我自嘲地笑了笑:「他是不是沒告訴過你,當年,是我勸他選秀的。」
15
傀儡皇帝,隻有胸無大志的人才能做得開心,但我跟蕭照都不是。
當年右相大人以為蕭照十歲入冷宮,是個無人教的棒槌,捧他出來,隻要好吃好喝的供著,朝堂就能變成他喬家的朝堂。
可惜他算漏了那本手札,也算漏了我,我十歲出頭就想著弑父,實在不是什麼好性子的人,蕭照跟著我長大,又在手札裡學了滿身本事,在冷宮的時候不敢想,但江山在手的時候,他便有他該盡的責任。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可以凌駕在那份責任之上,那份責任裡,是千千萬萬的人,小小一個我,甚至小小一個他,都比不起。
可我們的根基太弱了,喬家經營數十載,我們的人手卻是從無開始培養,那年不選秀,就要付出其他更大的代價,我拉著他的手笑道:「你是沒在民間生活過,誰家男人在外做活都要受點氣的,我就當這是你賺錢養家的代價了。
阿照,你記著,這不是你主動想要別人,所以我不怪你,但你要答應我,你身邊最近的那個位置,隻能是我,這世上若有人能跟你同生共死,也隻能是我。」
唯一很美,可我更渴求不離不棄,我不要再像失去娘親一樣,一個人孤零零活在世上。
但蕭照趕走了我,打著為我好的名義,連商量的餘地都不給,就趕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