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難過極了。
我媽和奶奶坐到半夜,誰也睡不著。
兩人忍不住說起了爺爺在醫院做手術的事情。
「老頭子和醫院關系挺好的,那個主治大夫也認識他,都說好了那天手術。可不知道怎麼有家姓馮的人,忽然插隊,主治大夫也沒辦法,被醫院調走了。
「老頭子分明就是個小手術,換別人也一樣,可老頭子就是沒挺過來……」
我爸在一旁悠悠地醒了,驀然道:「媽,你說那家姓馮的是誰?」
奶奶也不認識,就解釋曾聽醫院的護士提過,好似和我爸是市裡同個單位副局的親戚。
我爸和我媽面面相覷,都沒說話。
喪事完後,我媽託醫院工作的親戚查到了截走爺爺手術主治大夫的人,就是馮永秀的外公。
「怎麼可能那麼巧?又是馮家人?」
「沒錯,那個女人進進出出都說自己是馮科長的老婆,還給那臺手術的醫生和護士都塞了大紅包。要不然,能連奶奶都記住人家姓馮?」
這次的事情和過去發生的我不知道的許多事情,都有著一種離奇的湊巧的軌跡。
07
爸媽盤點了一下,近三年來,馮家發跡的每一步,幾乎都是踩著我們家想去做或是即將去做的事情節奏來的。
我家無論做什麼,都像被馮家無形地壓制著般。
「明明單位晉升本該是你,怎麼就成了中專畢業的老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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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爺爺的手術?
「現在想想,南盛這些年也因為被馮永秀打壓,心態都不開朗了,考試總是不上不下。」
「我怎知是怎麼回事?難道他們家還能未卜先知?」
被奪走氣運這種說法,過於匪夷所思。
一開始,我爸媽不想往封建迷信的方向去想。
可回到城裡後,我爸的職位就被下調了。
我爸本就是帶著文人理想主義的脾氣,在許多事情上都抱著退一步海闊天空的想法。
為了一家人的生活,他最大的能力就是鬧到領導層面上去反饋。
可事後哪有什麼公平的處理?
我爸被下調到偏僻區域任職後,馮伯伯居然又一次獲得了晉升,職務連人事調動這一塊都包含其中。
我爸想被調回來原單位,那得等到猴年馬月去啊。
家屬院裡隻剩下我和我媽生活。
可我媽在單位也莫名受到了許多敵意與嘲諷。
馮伯母更是在馮伯伯升職辦的酒席上,遍邀周圍的鄰居,獨獨撂下了我們一家。
針對與孤立之意,分外明顯。
很多人都勸我媽,拿著禮物去馮家低個頭服個軟。
我媽本身就莫名其妙,完全不明白馮家是為什麼往狠裡作踐自己家?
可為了我爸的工作,我媽還是賠著笑上了門。
馮家如今早不一樣。
整間房子被裝潢成歐式奢華風格,客廳還擺著鋼琴,木地板上還鋪著編織精美的地毯。
住在一樣的家屬樓裡,從外面看哪裡知道,馮家有了這樣的排場。
我媽躊躇著不知怎麼開口。
馮伯母很不樂意地甩過來一雙拖鞋。
「我家的木地板是新鋪的,可別踩出印來。」
我媽憋著氣進門,就聽馮伯母說。
「好事不登門,登門無好事,你倒是說說有什麼好事想起老馮了?」
我媽隻好先拿出禮物。
馮伯母更是嘖嘖兩聲。
「就這樣的玩意,本地超市裡買的吧。我家老馮是不收禮的,上回人家送的小日國的禮盒,我們都還沒開呢。」
馮伯母話裡話外都是馮家多的是樂意送禮的人。
我媽聽明白了,這件事哪怕做小伏低,人家也未必看得上。
正欲出門,馮永秀回來了。
她如今也長得亭亭玉立,身上穿著的連衣裙一看就知價格不菲。
一張漂亮的臉蛋先是詫異,轉瞬間就掛上了和馮伯母同款冷嘲熱諷的表情。
「曲嬸來了?」
再瞄了一眼茶幾上的禮物。
「曲嬸是專門來恭喜我考上了市重點中學?可惜,我不在本地上初中了。」
馮伯母特意補了一句。
「我家老馮高升,女兒也考中了省重點 A 中,過幾天要去 A 市念書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們家終於是不一樣了。」
我媽什麼軟話都沒說,丟下禮物就走了。
門關後,馮伯母和馮永秀的對話還是傳了出來。
「媽,曲家還上門來做什麼?」
馮伯母小聲地說了緣由。
馮永秀語氣不乏得意與輕蔑:
「曲叔被調到那麼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曲南盛成績隻能上本地初中,曲家算是爛透了。居然還拿這麼點便宜貨來求爸爸,到底哪來的自信啊?」
被馮家從大到小嘲遍的我媽,連家都沒回,直接乘車去了我爸被下調的工作地。
我媽說:「馮家已經不隻是簡單為難你了,更是要壓制住我們家!
「再忍下去,有個卵用!」
08
沒多久,我爸就和原單位提出了離職,我媽也申請了停薪留職。
他們決定離開本地,南下去 P 市發展。
P 市是當時全國經濟名列前茅的大城市。
我爸是重本畢業,我媽好歹也是個大專,再不濟有手有腳,還能被餓死?
這大概是我的父母一輩子做得最冒險的決定。
因為在很多人眼裡,我爸媽放棄穩定安逸的體制內生活,跑外地一個人都不認識的城市,人到中年還計劃重新開始,極有可能竹籃打水一場空。
連我都很驚訝,自己父母能決定走這一步。
我們家出發那天,馮家也在搬家了。
馮伯伯在市中心買了套兩百平的大平層。
高樓層可以俯視本地的芸芸眾生,以及蜿蜒流淌過市內的長河。
像極了房地產廣告詞裡的介紹,「成功人士的愜意寫照」。
馮永秀在 QQ 空間分享了自己獨臥的相片,裝修是迪士尼的風格。
她用自豪的口吻寫道。
【我真覺得自己就是公主。】
對比之下,我們一家搬家,一人背著一個大背包,手拖著一個行李箱,倍顯灰頭土臉。
我媽隻覺得晦氣。
「瞧瞧,還說馮家不是故意的?連搬家都是同一天!」
我爸觸眉看著大貨車裝載著馮家的家私家電,深嘆了口氣道:
「與其羨慕別人家的生活,還不如重新經營自己家的生活。」
然後,又對我吟出一句書本裡的話。
「被貧瘠的土地束縛著,隻能餓死,這就是動物遷徙的本能。」
我問:「爸爸,那我們還回來嗎?」
我爸和我媽對視一眼,眼神裡全是我看不懂的關於成年人謀生的哀愁。
爸媽在路邊等遠程的巴士,我守著行李。
馮永秀帶著耀眼的笑容走了過來。
「曲南盛,你家是要逃難?」
我瞪著她,想罵人,卻怕給爸媽惹到麻煩。
馮永秀又說:「你絕對想不到,我家的好日子原本是屬於你家的。
「是我重來了一遍,把好多事情都截了和。
「曲南盛你從前不是過得很得意?這一次,終於輪到我高高在上地可憐你了,哈哈哈……」
那時,我根本不懂馮永秀在說什麼,隻覺得她笑得實在可惡。
等她笑完,我才道:
「我為什麼要你來可憐?我們不是朋友,不是親人,現在連鄰居也不是了,你就那麼想獲得我的關注?」
馮永秀一噎。
我又道,「比上不足,比下才有餘。你要是過得特別好,還那麼關注我幹嗎?難道你是害怕,有一天過得還不如我?」
馮永秀陡然一驚,睜大了眼睛,想要活剝了我。
我不明白她到底哪裡來那麼大的敵意,遂補了一句。
「我們一家走了,以後再也不回來了。你過得好不好,和我有什麼關系?活像個討人注意的小醜!」
遠程的大巴車停到了路邊,我們一家上了車。
卻瞧見馮永秀還停留在原地,像是氣得發抖。
「馮永秀和你說了什麼?」
我如實說了。
爸媽嚴肅了幾分,看向車窗外的馮永秀,目光極其不善。
馮永秀似乎是察覺到了,隻是小孩子硬撐著的嘲諷笑意,對大人沒什麼殺傷力。
「下一站,我就去投信。」
「你不怕?」
「怕什麼,這片貧瘠的土地留不住我,我也對它毫不在意。」
09
我們一家很快就在 P 城安頓了下來。
P 城作為大城市的寬松與自由氛圍,和老家保守與古板截然不同。
遇見的每一件事情,都和想象中的不一樣。
原本,爸媽以為找工作或許會是很難的一件事。
我爸一個大學校友在 P 城創業,一聽說我爸拖家帶口地過來發展,立刻招呼我爸加入他的初創團隊。
我媽本是文職,可在大城市兜兜轉轉一圈後,也找到了一份銷售工作。
因為大城市年輕人多,更有朝氣,更有衝勁。
他們都比想象中要更輕松地融入了 P 城的生活。
要說想象是輕松,實際遇見的狀況百出的事情,大概就是找房子。
從幾十塊一天的小旅館,到城中村月租就能抵我媽在老家月薪的空房,再到寬敞明亮的小區樓房……
很短的時間內,爸媽帶我看遍了整座城不同的階級樣貌。
說實話,挺刺激我的。
我從沒見過那麼破的握手樓。
沒有陽光,通風全無,房租居然能讓我爸媽眉頭不展。
可漂亮的小區房,即便是蓋了超過十年,區區幾個月的房租也能在短時間內耗光我爸媽的積蓄。
最後,我住進了有大片自建房但靠近大馬路綠化帶的矮層樓,價格勉強可以承受。
選擇那裡的原因是,那一片的學位能叫我上區內比較好的初中。
之後,我才曉得,這種區域叫作城中村。
城市裡的農村。
年紀小的我沒有忍住該死的分享欲,把到 P 城後所有新鮮的所見所聞,都發到了 QQ 空間上。
很快,我的新生活受到了來自老家熟人的品頭論足。
【曲南盛,我還以為你家去 P 城是過什麼好日子的,原來住那麼破的房子。】
【P 城原來還有貧民窟啊,曲南盛你爸媽帶你去大城市是討飯的嗎?】
【曲南盛,早知道你家那麼窮,我就不好意思收曲嬸的禮了。】
……
諸如此類,惡毒嘲諷的言論幾乎充斥了我的每一條動態。
留評的人就是馮永秀。
我把自己的空間關閉,所有的動態僅供自己可見。
可太晚了。
馮永秀直接把我空間裡的圖片文字都截圖保留了下來。
在之後每個開心或者不開心的日子裡,她都會把自己優渥精致生活的相片和我空間裡的截圖,拼接在一起,發出來作對比。
【一想到,世界上還有這麼又窮又可憐的老同學,我就越發珍惜現在自己的生活。】
【我好愛我的爸爸媽媽,多虧爸爸當了領導,媽媽又有品位,我才能過上像公主一樣的生活。】
【去了大城市卻住貧民窟,我在小城市也能住城堡,乞丐和公主到底是不一樣的。】
……
馮永秀口氣裡都是嫌貧愛富、高高在上的優越感。
我把她徹底拉黑了。
她看不到我的生活,我也不想再看她的生活。
馮永秀說得沒錯,我們從來就不是朋友。
她需要的是對照出她不凡與矜貴的參考物。
一個人生最低下限的具體寫照。
一個嘲諷打壓對象……
反正什麼都是,就不是朋友。
這個世界就像是個光怪陸離的馬戲團,總有跳梁小醜喜歡在自己面前炫。
10
來了 P 城後,爸媽的工作變得比以前忙碌,他們開始需要加班出差。
為了方便聯系,他們給我買了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