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我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來:「那你現在拜師成功了麼?」
裴劍臣嗯了聲,往我碗裡夾了塊肘子,笑得唇角都要咧到太陽穴了:「恩師將你那幅繡品珍藏起來了,他老人家好奇咱們的關系,我就大致說了些。這不,恩師撵狗似的把我撵回金陵,定要我做菜謝你哩。」
我隻覺得肘子軟爛入味,好吃的掉眉毛,聳聳肩:「這有什麼的,是我那日先打了你,弄髒了你的字,之前又騙過你,就當給你賠罪啦。」
之後我們又聊了會子,便各自散去。
在回家的路上,夕陽的光落在車窗,金黃黃的。
小姐倚靠在我身上打瞌睡,忽然笑著說:「阿魚,我怎麼覺得裴公子似乎對你有點意思。」
我心一咯噔:「怎麼可能啊,小姐又逗我。」
小姐捏了下我的臉:「你瞅瞅,整頓飯他隻顧著和你說話,幾乎沒看我一眼,做的菜也都是你愛吃的。」
我噗嗤一笑:「估計他覺著欠我人情吧。不過說回來,他也真摳,我花了那麼銀子給他弄繡品,他就四菜一湯打發了。」
……
後來,裴劍臣再次來趙府同我告別,他說這幾年都會住在錦州,侍奉在恩師之側,專心研習書法丹青。
在走之前,他花了一大筆銀子,從趙府將我的身契贖買走,鄭重地交到我手上。
他告訴我,從此我就是自由身了,問我將來有什麼打算。
我說,我要陪在小姐身邊,小姐就是我的將來。
可是那麼好的小姐,偏遭逢人生最坎坷的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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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趙裴兩家婚事告吹後,老爺便緊著給小姐相看,原本都要定下城北的周進士了,那是個年輕俊朗的男人,家境不錯,前程正好。
誰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京城的武平侯竟也派人來提親。
那武平侯年近五十,權勢正盛,已娶過兩任夫人了,據說前不久來金陵辦事,恰好遇見小姐,一見傾心,不可自拔。
對老爺來說,能攀上武平侯這樣的高枝兒,那真是從天而降的富貴,於家中的生意大有裨益。
可小姐自然不肯,哭鬧、絕食、自盡都使了,甚至想了個損招,要將自己的身子給個下人。
她說,寧願將來招個聽話的年輕贅婿,也不要嫁半條腿進棺材的老頭。
老爺氣得要命,下令將小姐的房門釘死,不許她胡來。
父女倆的關系緊張得要命,猶如仇人。
就在這時候,忽然發生了件大事。
有人向官府揭發,老爺當年為了得到西街吳家的生藥鋪子,陷害對方偷稅漏稅,並且暗中支使人打死了吳家兩位公子。
此事證據確鑿,吳家人告了御狀。
老爺被差役抓走了,趙家的產業幾乎全封了。
此事猶如晴天霹靂,夫人和大爺趕緊變賣家產,四處活動,可此案已呈遞至京城刑部了,尋常官員誰敢管?
平日那些上門打秋風親朋好友,現在一個個全都像避瘟疫般躲開。
夫人攜全家跪到小姐跟前,為今之計,也隻有求武平侯了。
如若小姐能眼睜睜看著父親被砍頭,那不如全家現在都一根白綾吊死了,也省得將來家敗人亡,流落街頭!
小姐就算再不願,可父母生養之恩大於天,也隻得點頭。
有了武平侯出面,這案子很快被發還原籍審查,查著查著,就不了了之了。
老爺被無罪釋放,趙家的生意再次開業,反倒是告狀的吳家,卻遭到了滅頂之災。
這事真「巧」,巧得像老爺和武平侯聯手唱了出戲。
戲的結果是老爺再也沒了威脅,而侯爺得到佳人。
小姐於明年開春,高嫁入武平侯府,但並不是侯夫人,而是貴妾。
26
天轉涼後,趙府就開始為小姐籌備嫁妝了。
依照老爺的說法,雖是妾,但他不能讓女兒委屈,定要風光體面地嫁入侯府。
立冬這日,我忽然收到一封錦州寫來的信,送信的是裴劍臣的小廝。
除了信,還有六盒精致點心,各樣胭脂水粉,以及一大包鵝絨。
信中,裴劍臣問我是否忘了他這個朋友?
他告訴我,他這半年跟著恩師四處遊歷,見了不少地方風土民俗,準備和恩師一起編撰地方志。
他記得我喜歡吃,於是得了好吃的點心第一個想到送給我,算再次感謝我當初那幅繡品之恩了。
嚴冬將至,他給我搜羅了些鵝絨,讓我做袄子或著被子,輕便又暖和。
末了,他說錦州的萬珍閣在招收技藝高超的繡娘,閣中的繡品有很多遠銷海外,價格匪淺,問我願不願意去?
這確實是個好機會,可……
下午的時候,我給小姐去送點心。
小姐正怔怔地撫琴,自打婚事定下後,她消瘦了很多,不愛笑了,整個人像失了魂魄的瓷娃娃。
「聽李嬤嬤說,裴公子給你寫信了?」小姐忽然問。
我點了點頭:「公子看奴可憐,賞奴了些吃食。」
小姐打斷我的話:「能不能讓我看看信?」
我沒猶豫,將信箋遞給小姐。
小姐打開看了會,眼淚潸然而至,卻笑著說:「你瞧瞧,我說對了吧?他果然對你有意思,之前給你贖了身,現在又給你在錦州找差事。」
我忙說:「是公子覺著欠了奴婢人情。」
小姐淚珠啪地落在信紙上,暈開墨字,呆呆地說:「倘若當日我沒有讓你假扮我,也沒有和公子發生龃龉,現在說不準都嫁給他了。裴公子多好啊,重情重義,年輕俊朗……」
我知道,小姐又想起了侯府這宗婚事。
我跪在小姐腿邊,仰頭望著她:「小姐,我帶你跑吧!你放心,我會刺繡、會做飯,還會打架,我能養你,絕不會讓你受半點罪。」
小姐眼睛通紅:「傻子,武平侯極有勢力,咱們能跑到哪兒去?」
我難受得要死:「那咱們去找裴公子,他不是說欠我人情嘛,我讓他娶你!」
小姐苦笑:「他又不喜歡我。」
我哭得都有些喘:「對了!那讓裴公子去求他恩師巳元先生,老先生據說也很有勢力的,讓他庇佑你……」
小姐輕撫著我的頭發:「傻阿魚,你還不明白麼?爹爹這回入獄出獄,都在那個人翻手覆手間。這就是我的命!」
忽然,小姐抓住我的雙手:「阿魚,你會去錦州嗎?你也不要我了嗎?」
我反握住她的手:「阿魚永遠陪在小姐身邊。」
我不會去錦州,我會陪小姐去長安。
但在走之前,我用公子送的鵝絨做了件長袍,託人送去錦州。
公子,阿魚是個無用的小傻子。
錦州的冬天很冷,我希望你穿上這件長袍,會暖暖和和的。
27
次年的二月初十,小雪,宜嫁娶。
許是老爺心裡有愧,铆足了血勁置辦嫁妝。
可小姐的嫁妝在她進門的次日就清點造冊,由世子夫人全權掌管。
都說小姐雖是妾,卻是貴妾。
因為侯爺跟前有名分隻有位蘇姨娘,但已年老色衰,不得寵愛。其餘沒名分的幾個侍妾,也隻是想起來喚到跟前,想不起來就丟在腦後。
如今侯爺幾乎夜夜宿在小姐房中,不是偏愛是什麼。
可我覺得,小姐就像一隻被關在金籠子裡的雀兒,沒有尊嚴,沒有自由,甚至沒有自我。
在家裡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可在侯府,出入進退全是規矩。
那些人面上尊她一聲姨娘,可背地裡卻算計她、嘲笑她。
小姐厭惡侯爺,說那男人就像隻老狗似的趴在她身上,仿佛要榨幹她每一滴血。
每次同房後,她都要洗澡,將身上搓得發紅發痛為止。
我變著法的給小姐做好吃的,逗她開心,可我再也沒有見她笑過。
……
在三月初,我又一次收到裴劍臣的信。
信中他說,最近畫了幅非常滿意的《寒江獨釣圖》,恩師誇他進步很大。
此外,他還讓小廝給我帶了五十兩銀子,說京城好吃好玩的多,讓我盡情去買的吃。
末了他在信中說,他大哥如今是從五品的禮部員外郎,他已和兄長打好招呼了,若我和小姐有什麼難的,隻管去找他哥哥嫂子,該幫都會幫。
我高興得要命,拿信給小姐看:「咱們京城舉目無親的,瞧,這不還有個裴家大哥夫婦麼!平日裡您悶了,也可和裴夫人往來。」
小姐涼涼瞥了眼信箋:「從前總是我護著你,如今風水輪流轉,竟換我來沾你一個奴婢的光了。」
我愣住,不敢再多說一句。
小姐陰沉著臉:「以後不要把這種汙穢東西拿到我面前,莫要叫侯爺以為是我和什麼亂七八糟的野男人有私。好了,出去吧。」
我鼻頭發酸,低頭退出:「是。」
這麼多年,小姐從未對我說過一句重話。
我不惱她,因為我知道她婚姻不順,心裡不痛快。
我怕小姐不高興,沒敢給裴公子回信。
盡管我有很多很多事,也想和公子分享。
我想著,小姐總不能一直像雀兒般被人豢養,她將來也要為自己爭些什麼。
於是,我花銀子打點侯府裡的掌事嬤嬤,又主動去學念書認字。
從前是老爺夫人庇護小姐,今後我要護她,即便爭不到什麼,把嫁妝爭回些也好。
女人總要有些財物傍身,腰子才能硬些。
學寫字是件很難的事,但為了小姐,再難我也要學。
在夜深人靜時,我總會點起油燈,將裴公子的信拿出來,照著模仿字的筋骨,一遍遍地練。
我想象著,他把著我的手,親自給我教。
……
28
轉眼間就到了六月。
六月初三,是小姐的生辰。
一大早,我就換了喜慶的桃紅裙衫,打算像往年一樣,給小姐做長壽面,煮紅雞蛋。
近日侯爺又寵幸了個丫頭,開了臉,抬為侍妾。
昨晚侯爺留宿在小姐屋裡,喝了幾杯酒後,竟把那個侍妾也喚過來,三人一起同房,昨晚鬧到後半夜才歇下。
今兒侯爺要去離宮觐見太後,所以天不亮,我就和丫鬟們準備好了洗漱香湯。
卯時初刻,侯爺從內室出來了。
他已經換好了朝服,從我手裡拿過熱手巾擦臉。
我偷偷打量了眼侯爺。
他很威嚴,雖說上了年紀,但瞧著體格健壯,目光如炬,話很少。
這時,侯爺忽然斜眼看過來。
我嚇得趕緊低下頭。
他打量了我幾眼,目光落在我腰間的香囊上:「這是外頭買的?」
到侯府快半年了,侯爺還是第一次和我說話。
「回老爺,是奴婢自己做的。」
侯爺嗯了聲,淡淡笑道:「上頭繡的字,倒很有風骨。」
我亦垂眸看了眼,香囊上繡了個魚字,是我模仿公子的筆跡。
侯爺誇我,等同於誇公子。
我忙跪下:「多謝侯爺誇獎。」
侯爺將手巾子扔進銅盆裡,出門去了。
我松了口氣,誰知剛一回頭,就看見小姐臉色發白地斜倚在內室門框,明明在笑,眼裡卻冰冷一片。
小姐走過來,不由分說打了我一耳光:「打扮得花枝招展,想勾引誰?又想搶我的男人?你也配!」
我愣住,臉上火辣辣的疼。
這時,她將我腰間的香囊拽走,指尖摩挲著那個魚字,厭惡地說了句:「不許再穿紅的!」
說罷,她將香囊摔我臉上,轉身回內室了。
我怔怔望著她的背影,眼淚控制不住落下。
小姐,今兒是你的生辰,所以我才穿紅的。
……
這一整日,我心情悶悶的。
我不怨小姐,因為我知道,她昨晚受委屈了。
過了晌午,李嬤嬤突然來,說裴公子找我。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問哪個裴公子。
李嬤嬤掩唇笑,錦州的裴五公子啊,從前和你相看過的那位。
是他?!
他怎麼會來!
29
我趕緊換了衣裳,梳了頭,匆匆跑去後角門。
離得老遠我就看見,在馬車旁立著個豐神俊朗的男子,是裴劍臣。
「公子!」我的心怦怦狂跳。
裴劍臣望過來,怔了片刻,大步走過來。
他的笑依舊那麼爽朗大方:「阿魚姑娘,許久不見,你變得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啊?」我手附上側臉:「我哪裡變了?」
裴劍臣目光溫柔:「又瘦了很多,但更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