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何其幸運,沒有帶著上一世的痛苦記憶。
我希望他好好活著。
我隻希望他好好活著。
於是我道:「隻是隨口一提罷了。」
江珩眼神復雜,看了我好一會兒才道:「既然娘娘沒事,那奴才便先告退了。」
他說罷便要離開。
可他還未告訴我,他的傷勢從何而來。我一急,伸手扯住他胸前的衣襟。
江珩悶悶地輕哼了一聲,似乎是痛到極致。
我心底生疑,反手便扯開他的衣服,露出大片胸口。
心口處一道駭人的傷疤猙獰地露出來。
我幾近失言,好久才發出聲音:「誰幹的?」
江珩沒說話。
我雙眼血紅,憤怒大吼:「我問你誰幹的!」
江珩攏緊衣裳,隻淡淡道:「是我自願的,隻有這樣,才能得到皇帝的信任。」
老皇帝越老疑心越重,總覺得身邊的人都想要加害於他。
所以他時不時會讓身邊的太監婢女表忠誠。
Advertisement
而這忠誠,往往要九死一生方可表盡。
就如江珩心口上那些深可見骨的刀疤。
江珩笑了笑,低聲呢喃道:「你不要擔心,我挺過來了。」
可我怎麼可能不擔心!
這皇宮陷阱如此之多,凡人命如草芥。
但凡行錯半步,便是不可回頭的深淵。
縱然我已重生,卻仍有許多變數發生,我自己都毫無把握能夠全身而退。
重生之後,我第一次對我自己的決定產生了懷疑。
我是不是,不該想著報復?
老天爺給我重生的機會,是不是想讓我和江珩、和家人美滿過一生?
隻是轉念間,我便否決了這個想法。
隻要凝貴人在的一天,我們就永無寧日。
我們和她,隻有一死一活。
江珩抬手抹過我眼底:「別哭,你想要的,我都會幫你。」
我這才驚覺自己落了淚,渾身都在顫抖。
江珩的聲音在我耳邊輕柔地響起,仿佛是在哄小孩一般:
「我知你有苦衷。」
「我知你進宮絕不是為了榮華富貴。」
「阿洛,你不是那樣的人。」
「你不要怕,我永遠都會在你身邊。」
「永遠。」
他用虛弱的聲音,許下了堅如磐石的承諾。
最後,他定定地看向我:「我以生命起誓。」
他做到了。
在我一籌莫展之時,江珩出手了。
14
凝貴人與人私通!
這消息猶如滴水澆在熱油上一般,在宮中掀起大波瀾。
老皇帝最愛惜臉面,對於這種事情自然不會輕饒,當場便將凝貴人和那奸夫關進了大牢,折日問斬。
本來凝貴人失勢被關進牢獄,也再無法用國師身份興風作浪,我應當該高興的。
可我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
因為那被判死刑的奸夫,是江珩。
我用重金買通了獄卒,在入夜時分潛入大牢。
江珩臉上胡渣有些長,整個人看起來憔悴又滄桑。
我顫著聲道:「你騙我……你沒有淨身……」
江珩笑了一下:「若不這樣說,你定會想方設法送我出宮。」
我再也說不出話來,一行熱淚驟然落下。
不知為何,我最近總喜歡在江珩面前哭。
江珩一如既往的溫柔,他擦拭掉我眼角的淚:「在我臨死前,你不想聽聽我刺探到了什麼消息嗎?」
我聽不得「死」這個字,抗拒地搖著頭。
上一世,江珩雖一直寬慰著我,但那血海深仇,卻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
於是在一次皇上攜凝貴人親臨鄰縣時,他不顧一切追去,然後把手中的劍刺向馬車裡的凝貴人。
可皇上的馬車,哪是那麼容易擊殺的。
他甚至還沒有碰到馬車,就被暗衛殺死。
馬車裡的人,隻聽到暗衛匯報人已死,看都沒看一眼,馬車就壓著江珩過去了。
我那會剛生產完,拖著身子趕過去替他收屍的時候,眼前隻有一片血肉模糊。
我都忘記,我那時是如何撐過去的。
江珩哪裡不知道刺殺機會渺茫。
可我們都隻是凡人。
凡人想得到一絲希望,都隻能拿命去豪賭。
想到這兒,我的眼淚流得更兇。
江珩曲手輕輕拍著我,聲音依舊溫柔:「原來我曾見過那凝貴人。」
我於淚眼朦朧中對上江珩的眼。
江珩道:「你還記得十二歲那年的上元節嗎?那會我在古橋等你,看見路旁有一乞兒衣衫褴褸地窩在角落,便將身上所有銀兩和外袍給了那人。」
我抽噎著開口:「我記得,那會我把你訓慘了。天寒地凍的,你連個外袍都沒有,我真怕你凍壞。」
江珩繼續道:「那個乞兒,就是凝貴人。」
原來,凝貴人是小妾所生,一出生便被主母送到鄉下。
在她十六歲那年,一輛富麗堂皇的馬車突然停在破舊的鄉下。
穿得比她好上許多的僕人說,她的父親來接她到城裡過好日子。
可哪有什麼好日子。
不過是老皇帝舉辦選秀,李父想要攀上一點權力,又不舍得把嬌寵著長大的女兒們許給皇帝那糟老頭子,這才想起了她。
她自小養在鄉下,不受任何人愛護,整日都有做不完的粗活和針線,行為舉止粗魯無比。
而李家夫婦卻要她在短短一個月裡,學會宮中所有禮儀。
一旦出錯,輕則挨餓,重則毒打。
在上元節那天,她被打得遍體鱗傷,趁著府中僕人過節松懈逃了出來。
至此,遇上了這世間,唯一待她好的溫潤公子。
從未滋養過的幹涸心靈,瘋長出無限遐想。
可她是這般弱小,命運還是如期將她推進皇宮。
但惡人一旦生出妄念,便會不折手段。
凝貴人踩著無數人的屍骨坐到現今這個位置上,為的就是得到江珩。
而自我向江珩問起凝貴人那日起,江珩便利用掌事公公的權勢暗中調查,自然就沒錯過我幾次三番想要置她於死地。
江珩並不知曉我和凝貴人的種種。
他隻知道,我要她死。
這就夠了。
15
我去看了凝貴人。
有些事情,總該問清楚。
這次機會,不能被浪費。
凝貴人雖身在牢獄,卻一點也不狼狽。
相反,她神色自得,見著我竟還能彎唇一笑:「你來了。」
她似乎預料到我會來。
凝貴人撥弄著精致的指甲,唇角嘲弄地勾起:「你以為你們贏了嗎?」
我沒有接話,隻是看著她。
凝貴人自顧自說:
「其實你們都輸了。」
「我怎麼可能不知道,江珩接近我是別有目的。」
「我又怎麼可能不知道,你和江珩那點事。」
「我這輩子,早就沒有值得留戀的事兒了。」
「能和愛慕的公子一同死去,也算我死得其所了。」
我手握成拳,指甲嵌入了掌肉。
凝貴人看我將近崩潰的模樣,笑得更歡了:「他不愛我,我便從未奢望過他能同我長廂廝守。我要的,隻是他同我一齊去死。」
我用顫抖的聲音問:「所以,從一開始,就是你設下的局?」
凝貴人掩唇嬌笑,快活無比:「那不然呢?不然你以為江珩如何那般輕易進了宮?而你又如何那般輕易得來老皇帝的喜愛?」
我繼續道:「那國師呢?你做國師,又想幹什麼?」
凝貴人眸中閃過一絲驚詫,似乎沒想到我識破了她的國師身份。
大概是死到臨頭,她也沒想隱瞞什麼,淺笑道:「國師本來另有其人。」
她的目光閃過陰狠:「不過男人都一個樣,我與他談交易,他卻饞我身子。我假意順從了好幾回,他就放下了戒心,被我捅死在床上。還說自己是預測國運的大師,連自己的命都沒算準,你說好不好笑?」
我沉聲道:「你真厲害。」
凝貴人唇邊的笑卻慢慢收斂,隻因我一改方才那搖搖欲墜的可憐樣,淡然看著她。
她蹙起眉頭,察覺到事情的不對勁。
我終於真心誠意地笑了:「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說罷,我抽出懷中藏著的匕首,往自己的脖頸狠狠一劃。
鮮血噴濺滿地。
在凝貴人驚愕的目光注視下,身體最後一道溫熱離我而去。
16
我並沒有死。
我又在夢中見到那個隱在迷霧裡的人。
那人說:「這是你第二次重生,也是你最後一次機會。」
我忍不住問:「為什麼會給我兩次重生機會?為什麼是兩次?」
那人道:「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我又一次驚醒。
這一次,我重生在十二歲的上元節。
這是我第二次重生。
17
我睜開眼,看見衣衫單薄的江珩。
他冷得直發抖,臉上卻依舊笑著。
我知道,他已經和凝貴人相遇了。
我一改以前對他的嗔罵,隻是笑著問:「你的外袍呢?」
江珩指了指橋下路旁:「給那乞兒了。」
遙遙對視,我看到那窩在角落髒兮兮的凝貴人。
此時的她,還是那般弱小。
我勾唇笑了笑。
支開江珩之後,我走到凝貴人身邊。
她衣衫似乎被鞭子狠厲地打破,寒風將她瘦弱的身軀撐得鼓鼓的,她緊緊地裹著江珩的外袍。
我俯下身,笑道:「我帶你去暖和的地方, 好不好?」
她警惕的眼神打量著我,看起來很是可憐。
我指了指她身上的外袍:「我帶你去見它的主人, 好不好?」
凝貴人剛有看見我與江珩很是親近,自然知道我與他相識。
她思量了一小會,大概是覺得我就一閨秀, 弄不出什麼水花,便起身跟我走了。
而我並沒有把她帶到江珩身邊。
在一個拐彎處,一條粗壯的手臂猝不及防地捂住凝貴人的嘴,用蠻力將她扯到小巷裡。
那大漢, 是阿爹派來保護我的。
凝貴人「嗚嗚」地發出聲響, 大漢如鐵的手臂禁錮著她, 問我:「小姐,要怎麼處理?」
我看著凝貴人。
大抵是對死亡的恐懼,她臉上帶出兩汪淚,祈求的眼神帶著求饒的意味。
可我隻是說了兩個字。
我說:「殺了。」
大漢當著我的面, 將她活活勒死。
我親眼目睹,凝貴人的眼神從祈求, 到仇恨,到絕望。
她到死, 眼睛都沒閉上。
可那又怎樣, 這是她應得的。
我反復確認凝貴人死透之後, 才抖了抖衣裳走出去。
走到燈火明亮之處,我看見江珩正在緊張兮兮地找我。
我喊了一聲:「阿珩。」
他回頭, 看到我的那一剎便笑了起來。
他朝我跑來,手上還拿著我最喜歡的糖糕。
路過凝貴人方才蜷縮那地時, 江珩隨口問了一句:「咦,那乞兒呢?」
我搖搖頭:「大抵是先走了吧。」
江珩一向心善,看著那角落滿眼擔憂:「真是可憐……」
我扯過江珩的衣袖,指著前方那片熱鬧, 用興奮的語氣道:「我想去前面玩燈謎!」
江珩寵溺地笑道:「都依你。」
他帶著我向前方走去。
從此以後,我們都會一起,向前走。
18
夢中那人說,我很快就會知道,為何我會重生兩次。
可直到我和江珩成親,生下孩子, 我才知道為何是兩次。
第一世,我與江珩有三個孩子, 老大沉穩, 老二狡黠,老三愛哭。
而我這一世隻生下一個孩子。
這孩子很小的時候會自言自語, 說些旁人聽起來很詭異、但我聽了卻驚悟的話——
「三人一個身體真是擠死了。」
「沒辦法,要滿足阿娘的心願,隻能用兩個肉體去換。」
「把我們都留下已經夠好了。」
「你別擠我。」
「你們別吵了。」
上輩子,即便他的雙親因我而死,他也甘願護我一生無虞。
「(幸」之後年歲漸長,他們似乎真正地融成了一個人, 帶著老大的沉穩、老二的狡黠和老三的愛哭。
以及, 對我的愛。
睡前江珩擁著我告狀:「那臭小子今天搞惡作劇,我真想打他一頓。可他那眼淚一上來,我就下不去手了。」
我隻是無聲地笑笑。
第一世,江珩也是對老二氣得跳腳, 對老三束手無策。
我翻身回擁住他。
幸好走到最後,我們一家人,能夠再度團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