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歲,我跟許棟山提了離婚。
他愣住兩秒,不敢置信。
「就因為沒幫你晾幾件破衣服?你多大的人了,至於嗎?」
我點頭說。
「至於。」
1
提離婚那天,是個陽光明媚的午後。
我因為吃了幾顆感冒藥,頭重腳輕,整個人都在發暈。
午睡前我跟許棟山說,菜燒好了熱在鍋裡,洗衣機裡洗了幾件衣服,如果洗好了我還沒醒,讓他晾一下。
他答應的很好。
等我醒來,鍋裡兩人份的菜被吃得一點沒有剩。
吃完的碗筷沒有泡水扔在灶臺上。
而那幾件衣服還在洗衣機裡,胡亂糾纏在一起,在盛夏裡被悶了幾個小時後,發出一股餿味。
我餓著肚子,滿身疲乏。
忽然覺得好累。
我 60 歲了,生活一眼望到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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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又覺得,這樣的日子好像永遠沒有頭。
許棟山回來時,看到的便是我呆坐在堂屋的樣子。
黑洞洞的屋子,靜坐的我嚇他一跳。
「劉巧!你要嚇死個人啊!」
「快快快,把晚飯端出來,今天下棋下晚了,要趕不上跳舞了。」
他退休後,喜歡早上去散步,白天去下象棋,晚上去跳廣場舞。
生活豐富得很。
我坐著沒動,他才察覺出我的情緒不對。
「老婆子,出啥事了?」
「我讓你晾衣服,你為什麼沒晾?」我問。
他松了口氣:「原來是這事兒,下午著急,就忘了。」
我點點頭,許棟山也沒再管我,自顧自走進廚房。
沒兩秒又出來,問:「飯呢?」
我看著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說:「許棟山,我們離婚吧。」
2
他愣住兩秒,不敢置信。
連聲音都提高了幾分:「劉巧?你腦袋發昏了?」
他在屋裡走了一圈,扭頭看我:「離婚?因為什麼?就因為我沒幫你晾幾件破衣服?」
「劉巧,不是我說你,你多大的人了,至不至於這樣?」
我沒有力氣跟他吵,隻是撐著身體平靜道。
「洗衣機裡的破衣服,不是幫我晾,洗的都是你的。」
「這次,我沒晾,以後也不會給你晾了。我們離婚吧。」
他完全無法理解,因為這樣一件我做了無數遍的小事,而提出離婚。
就像我自己也無法理解。
在這個小鎮上,我如其他的女人一樣,二十歲出頭就嫁人,沒打工兩年就因為懷孕辭工,然後生孩子,帶孩子,伺候公婆丈夫孩子這一大家子。
家中有田有牲畜的,不僅是洗衣做飯收拾家,還要喂養豬狗雞鴨。
我就這樣子,過了幾十年。
這些活,也幹了幾十年。
為什麼就這一次,我就要離婚呢。
我自己也沒想明白,但我心裡冒出一股衝動,說我不想再這樣過下去了。
許棟山或許是第一次見我如此嚴肅和堅定的表情。
他像是才發現一樣,慢慢軟下脾氣,像是在哄我。
「我想起來了,你感冒了,我不跟你這病號計較。」
「沒做飯就沒做飯吧,我去老陳家蹭一口,你啊,就在家緩緩。」
「你說說你,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感冒了還不會照顧自己。」
他一副為我好的樣子,卻連杯白開水都沒給我倒,轉身出門了。
他也根本不記得,我會感冒也是因為他。
女兒嫁到外地,兒子幾年前在縣裡買了房,帶著兒媳和孫子搬去縣裡。
鎮上這個老屋隻剩下我和許棟山在住。
那天許棟山說想吃牛肉,心血來潮要陪我一起去集市買。
回來的路上下起雨來,他還笑著同我說。
「早上我要帶傘,你還說大太陽帶什麼傘,現在知道了吧。」
我站在他左邊,他右手撐傘。
我一手拎牛肉,一手拎其他雜物,艱難地跟上他的步子。
雨其實不大,但因為傘幾乎全傾向了他那邊,我依舊被淋得很湿。
我以為我隻是淋了這一場雨而已。
但看著洗衣機裡悶餿的衣服,灶臺上全部吃完卻沒有洗的碗筷。
我不是隻淋了一場雨。
我的一輩子,都站在從未有傘向我傾斜的雨裡。
3
直到第二天,許棟山看我依舊沒有做飯收拾家。
他才意識到,我說離婚,似乎是真的。
他說我不可理喻,腦袋發了昏,都六十歲的人了,還學人家小年輕耍性子,拿離婚鬧著玩。
他找來兒子勸我。
兒子在電話裡語氣不耐煩。
「媽,我一天天的工作忙得很,你就不能讓我省省心嗎?」
「你說說你都多大的人了,還鬧離婚,說出去都讓人笑話。」
「媽你好好想想,你在那鎮上,還有哪個比你過得好,小學文憑嫁給了我爸,而我爸是鎮上的退休教師,你兒子我在縣裡也有個編制,你兒媳也是縣裡的教師,你多好的命啊,隻用享清福,你說你離婚幹嘛啊?」
「你看看,有哪個老太太,是像你這樣,年輕時候不用上班,老了老伴兒還有退休金把你養著,等你離婚了誰還會要你啊?媽你知足吧,別沒事找事。」
我正要說話,電話那頭傳來孫子的聲音:「奶奶你煩不煩,爸爸說要帶我去吃麥當勞,都要來不及出門了!」
他那邊機關槍一樣突突突地說完,我還沒張嘴,電話就掛了。
我的兒子,越長大越跟許棟山相像。
他也認為我這一生都在享福,賦闲在家,自在得很。
他忘了他的奶奶生體不好時,許棟山躲在學校職工宿舍不回家。
是我又照顧老的又照顧小的,天不亮就起來割豬草喂豬喂雞鴨,給他們做飯洗衣收拾家。
他也忘了,他小時候生病發燒,寒冬臘月的,路面結了厚厚的冰。
我大半夜背起他往衛生院跑,路上踩到冰上,我被摔到手肘和膝蓋腫起一大片青紫也不敢吭聲,在病床旁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守著他輸液。
還有他小時候起水痘,我不眠不休地照顧,最後他病好了,我累得瘦了七八斤。
後來他長大成人,也有了孩子,我又照顧他的兒子,還要給他一家三口做飯。
兒媳婦十指不沾陽春水,家務活都是我在做。
轉頭卻聽到兒媳婦跟兒子抱怨,說我洗壞了她的衣服,白衣服上染了別的色,她不想跟我住。
於是許棟山把積蓄拿出來,加上兒子自己存的錢,在縣裡買了套房。
他們搬去縣裡後,還搞了什麼喬遷儀式,許棟山也去看了那套房子。
我那天早上在喂豬,等我從豬圈回來,家裡一個人也沒有了。
他們都沒有等我。
而我至今也沒去過他們在縣裡的家。
老話說,養兒防老。
可我似乎沒那個福分。
我認真想了一天,把我這輩都想了一遍。
還是決定,想要離婚。
4
我的女兒嫁到了一千公裡外的大城市。
自她結婚,我隻見過她兩次,一次是她帶女婿回來見家長,一次是她生了孩子,給我看看我的外孫。
我跟女兒說了我想離婚的想法。
電話那邊,她的周圍還有孩子哭鬧的聲音。
我想起來,她一年前剛生了二胎。
她的語氣很疲憊:「媽,離婚不是一件小事,你再跟我爸好好談談吧。」
「我爸脾氣好,也沒犯什麼錯,沒什麼原則性問題,這麼多年你們都過下來了,還有什麼是非離不可的。」
「……而且,我這邊我婆婆跟我們住一起,現在又有了二寶,你離婚了,我這邊也不好弄。」
「媽……都是女人,你也體諒下我。」
女兒的丈夫,一家都是高知,我見過她婆婆一面,優雅得讓我拘謹無措,我隻會咧著嘴討好地笑。
但我心裡隱約覺得,她的婆家看不上我。
我知道,女兒怕我離婚後會去找她,她能有現在的好生活,不容易。
我理解。
我也沒有打算打擾她生活的意思,隻是跟她說一聲。
最終,我收拾了一個小包,把許棟山給我的五百塊家用錢帶走了。
我不懂離婚的流程,不知道離婚冷靜期,也不知道離婚有所謂都財產分割。
隻知道捏著那五百塊走到汽車站買票時,我安慰自己說,這五百塊錢不算我偷的。
我伺候他老許家四十年,要五百塊報酬,多合理啊。
汽車售票員問我要去哪兒。
我看著玻璃上貼的時刻表,不知道要去哪兒。
我生在這個小鎮,長在這個小鎮,最遠就是小時候跟著家裡人去過縣裡湊熱鬧。
我活到六十歲了,都還沒出過遠門。
於是我說,我想去首府。
售票員反應了一下,才耐心地跟我說,這裡沒有去本省省會城市的汽車票,但是我可以買汽車票到縣裡,在縣裡坐高鐵去省會城市。
於是六十歲,我人生第一次坐上了高鐵。
我見識到了此前六十年從未見過的東西。
而且國家政策好,我這個年齡買票還有優惠。
喜悅和興奮讓我喜極而泣。
旁邊座位的小姑娘遞給我紙巾,不明所以的安慰我。
「奶奶,別難過。」
是的,我不難過。
就像我坐上從未坐過的高鐵,時代的列車我趕上了,我人生的列車也將重新出發。
8
直到我下了高鐵在小旅館落腳,許棟山才給我打來電話,他發現我不在了。
他壓著火氣問。
「劉巧,有人說在汽車站看到你了,你坐汽車出去了?」
「對。」
「我說你這個人也是,我到底哪裡得罪你了,你要鬧離婚,還坐汽車去縣裡,兒子一家那麼忙,你去湊什麼熱鬧嘛!淨添麻煩!」
原來,他以為我買票去縣裡找兒子了。
我搖搖頭,想到他看不到,才開口道。
「沒有,我沒有去找他,我哪敢去找他啊。」
「許棟山,我說要離婚是真的,我已經離開青山鎮了,你別來找我,我也不會回去找你。」
他氣地揚起聲調:「劉巧!這麼多年我到底哪裡對不起你,你要跟我離婚,臨到了了,你要讓我聲名敗壞!」
「當年媒人做媒,那麼多人等著我選,我偏偏看上你!這幾十年來,也從沒打罵過你,更沒有出去亂搞,你憑什麼這麼對我!」
我沉默了一瞬,道:「那你就當我對不起你吧。」
說完,我掛掉電話,再不去看手機。
窩在旅店裡,我一邊翻報紙上的招聘信息,一邊忍不住想起四十年前。
許棟山中職畢業,是村裡為數不多的文化人,他長得不是當下意義的帥,甚至有點弱不禁風的文弱。
媒人當時確實給他說了很多媒,但大多數覺得他已經二十六七,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能下田幹活,而且家中還有寡母,就沒考慮他。
而我家,我有兩個姐姐一個弟弟,我是存在感最弱的一個,也是最乖巧聽話的。
我爸聽說許棟山是文化人,而且還能拿出近五百塊當彩禮卻不用搭嫁妝,便上趕著把我送去他家相看。
那段時間我賴在他家極盡討好,給他家燒飯做菜,下田幹活,給他媽媽捶背按腳。
這樣做了一個月,我和許棟山結婚了。
我也改變了嫁給隔壁村老鳏夫的命運。
因此,從成婚以來,我都格外感激他,感激他讓我能有正常的婚姻。
所以他媽媽再怎麼看不慣我,我都覺得沒什麼,不過是多幹活少吃飯罷了,我身體好,不怕的。
哪怕後來他媽媽臨終癱瘓在床,他說學校任務多走不開,我也依舊任勞任怨的照顧,給她擦拭身體,喂飯喂藥。
可我現在變壞了,我不想再伺候他,還卷走了他五百塊錢。
9
我年齡很大,找不到什麼工作。
但是有一家人招保姆,我試著去問了,按照他們的要求做了一頓飯,沒想到就把我定下來了,還包住宿。
那是非常有錢的一家人,房子大得有兩層樓,我隻負責給他們做飯。
裡面還有其他兩個保姆,分別是帶孩子和做保潔。
僱我的主家是面相和善的年輕小夫妻,他們很大方,給我的工資竟然有五千塊。
這是我從來沒有拿過的數額。
熟起來後,我跟其中做保潔的保姆林芬關系最好。
她五十歲,也是離異單身,因為有了這份工作,還有富餘的錢在外面租小房子。
放假的時候,她會回到她的小房子裡,還會在那附近跟著跳廣場舞,逛街買衣服。
我被邀請去過她的出租屋,不大的一房一廳布置得很溫馨,我稀奇地看著裡面的東西。
她的房子裡,不光有常見的物件,竟然還有那對小夫妻家裡也有的洗碗機和掃地機。
林芬坐在沙發上,遞給我剛買的水果,笑著說。
「老娘結婚三十年,就洗碗掃地了三十年,真的做膩了!現在老了,當然要享受起來。」
「難怪以前在那個家裡,那個老東西總說我呆家裡活得沒價值,現在想想,確實!一個掃地機才一千塊,洗碗機貴一點,兩千出頭。」
「多好笑啊,我忙碌的大半輩子,其實三千塊就能買到。」
我安撫地摸摸她的手,嘴笨的我不會說話。
想了半天,也隻說出一句:「胡說,你價值可大呢,你現在工資有七千塊呢,比我還貴兩千,怎麼沒價值。」
她哈哈大笑,仰倒在沙發上,竟然笑出了淚。
我也跟著笑,笑著笑著忽然想到在鎮上的日子。
許棟山並不富有,當初娶我的五百塊錢,還是因為他爸出事後,上面給的撫恤金之一。
後來他在鎮上當老師,工資也並不是很高。
因此,我們在鎮上的房子是沒有空調的,我聽說過這東西,但是沒感受過。
家裡隻有一臺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電風扇,還隻會在許棟山在家時或者他覺得熱的時候會用。
他說女人體寒,用不著吹風扇。
而家裡會有洗衣機,還是有一次我去別人家串門,聽到院子裡咚咚咚的聲音。
那人笑著說,是她兒子給她買的洗衣機。
回去後,結婚二十來年,我第一次跟許棟山提要求,說想要一臺洗衣機。
他在外體面地教書,不知道大冬天我洗衣服洗得長凍瘡皲裂的手,又痒又疼。